地铁到站，我从车厢里被推出来，抬手看了一眼表，八点十分，这就意味着我必须得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公司并打完卡，期间要穿过重重人流自行车流以及早点摊流。每个周一的早晨都会让我格外心烦。
从六点半开始，带着告别了周末的怨念醒来，在床上垂死挣扎一会，精神游离地梳洗着装，出门深呼吸，十有八九吸进来的是一口二手烟，运气好的话是一口浓醇的雾霾。茫然地挤进地铁站，抬起双脚，然后被人流带走，车厢里各种不同的人藏好昨夜不同的情绪变成同一个人，面无表情地在缓冲程式化微笑。每个人都在呼吸，又不断吐出属于自己的独特味道，车厢里一片沉寂，耳机里隐约传来疲乏的音乐刺激着同样疲乏的神经。
地铁到站，开门提示音激活了一具具沉睡的躯体，我从车厢里被推出来，放下双脚，再次感到真实，八点十分，我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今天不该赖床的。
出了地铁站，我在快速前进着的人流中飞速前行，同时努力保持着一种得体的仪态。八点十五，我已经看到了公司大楼，按这个步速，应该来得及。
什么情况？视线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片密集的人群，好多人围在我公司旁边的办公楼下，围出一块空地，我凑到近处一看，空地里什么都没有，四周拉起警戒线，隔开好奇的人群。我想，这如果不是地面沉降的话，那应该就是……有人跳楼？我一抬头，果然43层的楼顶边缘，孤单地坐着一个男人，因为坐得实在太高，看不清他的状况，也不知道他是否说着些什么，所以人群更加好奇，此时大家的想象力都接近人生峰值。
“你说是为什么啊？为什么不在家里跳？出来还得梳洗打扮挤地铁。”
“估计是昨天来公司加班了，一晚上没走？”
“昨天周日。”
“我知道啊，你说你周日休息，今天都好死不活地不想来，他要是周日就加一晚上班，今天可不是得跳楼嘛，要我我也想不开。”
“你也跳楼？”
“我为什么要跳楼啊！想不开归想不开，大家多少不也都想不开么，也没见都跳楼。清醒的人才会跳楼呢，大家都装傻活着。”
八点二十了，我从身旁这段对话中抽离出来，不知道她们几点上班，或者是已经打过卡又下来看直播的？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这个月已经迟到过两次，再不走的话明天楼上坐着的人就是我。
“哎，你说你何必呢。”我准备穿过人群，临走的时候又朝楼顶上看了一眼。
“我今天不跳下去的话，我真就没法活了。”一个平静的男声。
这是？我吓了一跳，左右看看，并没发现有人和我说话，大家都在仰望。我在脑中重复了一遍这句没任何逻辑的话。“难道你是……？你能听到我说话？”我猛地抬头，楼顶上的男人还是太小，看不清什么情况。
“你不用劝我，上来的时候我就想好了。”
我去，这是什么功能！画外音？！我有点懵，一时语塞。
“呃……呃，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能听见你说话，但……”
“我也没想到，不过临走还能和别人说说话，也挺好的。”
“你先别激动，能说说遇到什么事了吗？”
楼下，救援人员已经赶到，正在给救生气垫充气。
“没事，我很平静。我上来的时候把这栋楼的电拉了，天台的门我也锁了，救我的人一时上不来。”
“呃……”我不知道应该安慰他还是该夸他，觉得一心求死的人都应该像他这样沉着冷静计划好一切并且不闹腾。“那你说说你自己吧，咱俩挺有缘分的，你就当给我讲故事了。”
“其实没啥大事，就因为我今天又迟到了，我这个月已经迟到两次了。”
我好像知道我俩为什么会比较有缘了，我又看了一眼表，八点二十二。
“你们八点上班？”
“是啊，我就迟了一分钟，但迟到就是迟到，老板今天心情不怎么样，看我来晚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让我走人，看样子应该不是在诈唬我。所以我也没收拾东西，出了他办公室我就直接上楼顶了。”
“还能顺道把大楼电给拉了，你真行。”我觉得他如果能平安下来，我俩可能会变成很好的朋友，我喜欢有趣的人。
“赌一把呗，他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在这了，如果还执意要开了我，我就跳下去，不然我也活不成。”
“哦，所以你是在要挟他。”
“嗯，可以这么说吧，虽然我不喜欢这份工作，但它对我来说的确很重要。”
“比命都重要？”
“嗯，我确实需要它。”
“你这……工作再找不就行了。”
“再找？你能保证一下就找得到？这期间我女朋友，啊不，未婚妻跑了怎么办。”
“啊？不会吧？都打算嫁给你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其实就我这条件，她父母能同意我真的已经非常感谢了。你说我，到现在没车没房，要结婚了两个人还挤在租来的30平米小公寓里。”
“哦，这样……是不是有点急啊？结婚，再努力几年情况可能会好一些？”
“我知道啊，我也觉得现在事业上正有点起色了，再有个四五年，到时候肯定会好很多。我也和她坦诚布公地谈了，问她可不可以再等等我，她也没说什么，但明显就是很失落。可能女人更需要安全感？但我真的不理解为什么没有结婚证就没安全感呢？就算暂时不结婚，我也不会喜欢上别人啊，我能喜欢谁？我真的只爱她一个啊，我每天这么努力还不就是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我有多爱她她真的感受不到吗？哎……真累……说真的，我都想不到没有她的话我该怎么活。我太爱她了。”
听得出他有些激动了。“所以你还是妥协了？”
“我没办法，我怕她对我失望啊，就先求婚稳住她，总之我不能没有她。”
“哎，总觉得结婚是稀里糊涂促成的一件事，与当事人双方都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既然都这样了，那你慢慢努力就好，她都肯跟着你吃苦了，你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哎，话是这么说，上个月她妈不是偷偷来找了我一趟么，也没别的事，就嘱咐我一定要对她好，还问打算什么时候登记、在哪儿办婚礼之类的。哎，我也理解，但这些事我从求完婚那天我就一直躲着不想碰，一想我就愁，一想我就愁，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结果现在一回家看到她我就想起这些事，你说明明是和爱的人在一起吧，但就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晚上觉也睡不着，这不一个月都迟到三回了。”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我突然一惊，赶紧看一眼表，八点二十六了，我必须得走了，“兄弟，我得走了啊，真要迟到了，你看咱俩不是聊得挺好嘛，你先别死，咱俩改天一起喝酒，我就在隔壁楼上班，你老板肯定不能让你死你赶紧起来别在楼边上坐着了看着怪吓人的听话啊不行了我先撤了你一定别干傻事啊！”我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撒腿就往公司跑。
“知道了，你去吧，我刚收到老板短信，应该没事了，大不了又是一顿骂呗，但他目前没法开我，信息我已经截屏了。哎，我也起来吧，现在才觉得楼顶上还挺冷，咝……我去，腿好麻，啊！啊……”
怎么了？！我刚跑到楼门口，转头一看，一个黑影伴着下面等候多时众人的尖叫声从楼顶飞了下来。“嘭”——掉进了救生气垫里。
我当时真的没任何其它想法，直接就冲了回去，43楼跳下来还能活吗？
我再次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看到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气垫中央，过了好一会才缓缓挣扎着爬了起来。救援人员把他救下，我松了一口气。
电话响了，我拿起手机一看，完了，八点三十一。
……
挂了电话后，我也没急着去办公室收拾东西，我现在更关心的是他人怎么样了。人群开始散去，我逆着人流来到救护车跟前，四目相对，我们都知道彼此是谁了。
“没事？”
“没事。”
“竟然没事！你真行！”
“不好意思啊，害你迟到了。”
“不打紧，你没事太好了！我在想，我们那楼也43层。”
43楼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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