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楼下住着四口之家,老两口带着一双儿女。女儿出嫁了,儿子也结婚了,和老两口住在一起。叔叔长得胖乎乎的,阿姨长得干瘦干瘦的。每次看到我抱着孩子上楼,阿姨都会逗逗孩子,和我打个招呼。
他们夫妻非常恩爱,每天饭后相依相牵地去散步。那天下班,路过他家,屋里放着哀乐,我才知道阿姨因肺癌去世了。
阿姨去世不到三个月,我惊讶地看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挽着叔叔的手臂,在街边散步,看上去甜蜜恩爱。然后才听说,他们已经同居一段时间了。
或许如父亲说:死人不管活人的事。逝者如斯夫,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自己的生活。我想起初中的同学梅,想起她的妈妈,一个家庭妇女,三十多岁守寡,带着六个孩子的生活。
我家和梅家颇有缘分。我弟不愿去幼儿园,有人给我妈介绍了梅的母亲。白天,我妈上班,把弟弟送到她家,晚上我妈下班再接他回家,一个月梅母收我家十五块钱。她家和我家只隔了一个楼门。
第一次见到梅的母亲,我几乎要叫她奶奶。她留着短发,头发花白,额头两侧别着黑卡子,露出不宽的布满皱纹的额头,穿着干净的半旧的灰布衣服。我妈让我和弟弟叫她大娘,她比我妈大不了几岁。
几个月后,我和梅成了同班同学。知道了她家的一些事情。
冬天,梅的小弟弟刚出生不久,梅的父亲上班时出事故去世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没有工作的女人,家里六个孩子,大的才十三四岁,小的还在怀里吃奶,丈夫没了,无疑是天塌下来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梅的母亲抱着小儿子,跑到丈夫的坟前坐着,她不想活了。天黑了,她就呆呆地坐在那儿,不知道饿,不觉得冷。儿子醒了哭了,她就让孩子吃几口奶,也不知道有没有奶水,晃着摇着哄他睡着,继续坐着,用大娘和我妈讲的话:妹子,人都傻了,也不知道想啥,又好像啥都没想。
梅的大姐二姐放学回家,家里冷锅冷灶。三个妹妹告诉姐姐们,妈妈下午出去就一直没回来。大姐让三妹去邻居家找妈妈。二姐帮着大姐先生炉子,煮了锅稀饭,拌好了咸菜,三妹回来了,没找到妈妈。
五姐妹围着饭桌,梅的小妹妹才两三岁,姐姐带着她们喝了稀饭,把另一碗放在炉子边上温着,留给妈妈。
天黑透了,风呼呼地吹着,两个小妹妹哭着要妈妈。大姐、二姐给妹妹们穿好衣服,锁上门,去找妈妈。去哪儿找妈妈呢?大姐想到了爸爸的坟地。她背起小妹妹,让二姐拉着两个妹妹,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父亲的坟地走。
北方冬天的夜晚,风带着寒气,吹打在五个女孩子身上。最小的妹妹开始哭,之后是另外两个跟着哭,最后是五姊妹一起哭,快到坟地时,一边哭一边喊着:妈—妈—
坐在丈夫墓前的大娘,听到有人在喊“妈妈”,激灵了一下,摸摸怀里的孩子,孩子身上冰凉,听听,还在喘气。她赶紧解开衣服,把孩子裹进怀里,又把孩子的被子盖在身上,想站起来,脚已经麻木了。声音近了,她听出是自己的几个女儿在喊,扯开嗓子答应着:我在这——
五个孩子终于找到了妈,她们抱着妈妈哭作一团。大娘讲着,眼泪又流出来:我当时真的不想活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都不知道。看着眼前的孩子们,我还得活着,不然,他们怎么办?
梅的父亲因公去世,单位给她家一个就业名额,谁去呢?大娘的小儿子还没断奶,而且,大娘三十多岁的,除了洗衣服做饭带孩子,工厂里的事一概不懂。单位的领导说:让你大女儿去上班吧。
梅的大姐刚上初中,还是个孩子,就参加了工作。每天早晨,大娘像从前对待丈夫那样,装好午饭的饭盒,放在布口袋里。梅的大姐骑上父亲留下的28自行车,把座位放到最低,才勉强可以双脚踩到脚踏板。她,加入上班的自行车队列。她要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才能到工厂。单位照顾她是个女孩子,让她做收发报纸、传递文件的工作,名曰通信员。
梅讲了她大姐的一件往事。
冬天,炕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自从大姐上班,帮助妈妈做饭的责任就落在二姐三姐身上。到大姐该下班的时间,大姐还没回来,妈妈着急了,她让二姐三姐轮流去巷子口等大姐。终于,大姐回来了,好像哭过的样子。妈妈问她怎么了,她一边摘围巾一边揉眼睛说,沙子进了眼睛。
孩子们都饿了,埋着头吃饭,妈妈还要喂弟弟吃饭,也就没再说什么。
吃过饭,大姐没有参与收拾饭桌,二姐三姐也习惯了。我妈总说:你们大姐可怜呀!还是个孩子,就像大人一样,骑那么长时间的车子去上班,家里的活儿就不要让她做了,老二老三多干点。可我大姐总是和大家一起做家务。那天,她洗了洗脸就上炕了,她说她累了,先睡了。
连续几天,大姐下班后,都早早上炕,后来我发现,大姐睡觉不脱衣服,我和我妈说,我妈说她也看到了,大姐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晚上,大姐又穿着衣服躺下了,妈走过去,问她为什么不脱衣服,她说怕冷,妈说,不对,你把衣服脱下来,大姐不肯,我妈和二姐三姐一起把大姐的衣服脱下来,大家全愣了,大姐的后背青一块紫一块的。大姐才说,那天下班时,天太黑,每天骑车都要过的桥,那天也不知怎么在桥头摔了,人和车子都滚到了桥下,还是边上的师傅们下去把她扶起来,帮她把车子抬上去。两个熟人带她去了附近的医院,医生说骨头没事。
我妈抱着我大姐就哭,说傻孩子,摔了回来告诉妈呀,别忍着呀!我们几个姐妹也围在大姐身边掉眼泪,我大姐在我妈怀里哭得像小孩子,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大姐那样哭。
事隔多年,她讲这件事时,眼里还有泪水。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梅笑着抹了一下眼睛:没事!都过去了,等我大哥,啊,就是我大姐夫回来,我带你去我家看他。他对我们可好了,我妈说,她又多了一个儿子。
是的,人生在世,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如楼下的叔叔,本来是和阿姨相伴相随到老,谁知道阿姨竟先撒手而去。又如梅的父亲,正当壮年,突然离世,留下弱妻稚子。逝者安息了,活着的人,无论是笑是哭,都要继续前行。这,就是生活,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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