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证

驾照上月就过期了。虽然没人敢坐我开的车，但辛苦考来的证，还得让它活着。当年教练把脑袋在车窗上撞得咚咚响，几度威胁：“你再乱挂挡，我就撞死在这！”

“我把油门、刹车、离合器写上头，你敢看吗？”

“为什么不拉手刹就挂挡？”

“那棵树长那儿多少年了！你一来就没了，能不能再猛点？”

“超速了，超速了……”

脸皮超厚的特质，之前没发现，之后现不了，像一场梦：我以为自己崇尚尊生的，居然不担心教练要撞死；甚至深切体会了耳旁风的超级杀伤力。我们把每次练车见面的第一句招呼语变成：“我叫你一声油门、刹车或离合器，你敢答应吗？”

教练不是憨憨，一听就明白学员闹啥幺蛾子，哭笑不得。

那几个月的时光是痛苦而焦虑的，能在痛苦的焦虑中咂摸出一丝乐子，人才不至于崩溃。我确实不知道，原来我可以那么笨，那么手忙脚乱，那么丑态百出、贻笑大方。跟任何“理论”课以及课堂老师天差地别：实践就是现实；理论很轻松，实践很残忍。

教练说没有技巧，只有肌肉记忆、熟能生巧。煎熬没有昼夜，做梦都在倒车、换挡、看线……风雨里来，日头下晒，皮肤黝黑，饭量大增，快进化成类人猿了。每天风尘仆仆，打起精神出门，筋疲力尽回家，挺健康。

好在熬出来了，都换证了。其实换证就是体检，体检合格就可以在网上申请拿新证。其实考证前也体检过，但似乎忘得一干二净。突然关心换证体检了，又使劲回忆那次体检：一起去了七八个人。医生凶得很，嗓门很大，白大褂很脏，让人想起卖猪肉的。表上有很多项目，但只查了视力。记忆犹新的是，所有女的身高都一米五，体重五十公斤；男的一米六，六十公斤。诡异！

那么这次呢？视力应该是最重要的，我突然害怕自己是瞎子，或者这几年已经瞎了。赶紧四处张望，远近都是光影，啥也看不清：果然瞎了。新证拿不到了，只能坐轻轨；不通轻轨的地方就坐公交车，或者搭亲友的顺风车。不想说话的时候坐在别人的车上，也得跟人应答谈笑，太难受了。当然也可以犯浑、假装打瞌睡，却铁定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欠人的不情愿。

再瞎也得试试。他们周一休息，我周日去。想来周末必定人多，排队不好玩。人家八点半上班，我八点一十就到了。没人，窃喜。

一位老医生正在整理刚穿上的白大褂，见我进门，挺温和：“考证还是换证？”

“换证。”

“等妹儿来了交五十块钱。我只负责体检。”

“不是要填个表吗？”

“也要等妹儿。不堵车的话，她八点半就到。”

“哦，谢谢！”

这个不凶，我不习惯。妹儿很快到了，我又白捡了十几分钟。视力听力身高体重四肢屈伸都查了一下，就拿到一张戳满红印的表。

都合格。原来我没瞎。我想看看医生，但看不清楚；便又沮丧地感到医生太开恩了，故意放我一马，其实我还是瞎子。

接着，他们在口罩后面对我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只好问：“什么？”

原来人家让我拍下网络申领流程。我嘴里道谢，心里更沮丧：我还是个聋子。

我飞快地拍完照片，逃出体检处。站斑马线外等红灯，几绺绺雨丝丝飞呀飞，冷冰冰浇脸上。看到红花绿树在雨烟里艳丽，听到轻轨挟了风从头顶滑过，我立马就感到自己正常了。

邪门的体检，又聋又瞎的我邪门地合格了。周日的早八点半，雨兮兮的，路上没人，车都很少。可我等了七十几秒红灯：我又不瞎。

不到七十小时，新证到了。十年后，再琢磨瞎和聋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