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苏菲和老板起矛盾,等老板离开后,我就忍不住和苏菲和气地搭话问:“你没必要和老板吵,咱们有问题解决问题就行了,生气是没有用的。”老板居高临下的语气,和充满鄙视的语言肯定是伤人的,但我从来不生气,不是因为我觉得他有资格贬损人,而是我知道这样公司最底层的工作职责其中一项就是受气。
苏菲还是有情绪的,但依旧压下愤怒说:“我才懒得和他吵。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没必要替社会教育他。”在这一刻,我突然对自己很羞愧。曾经网上有个说法讲“后浪来了”,意思就是像我们这样的90后年轻人会为社会带来新秩序,新气象。可我在干什么呢,为了自己的利益永远在低头,拥护那些过时和过分的事件。我只好转移话题问:“你之前实习都在做什么呢?”
她的语气变得不那么坚定了,说:“我之前实习是远程的……”见她支支吾吾,我想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吧。后来在她的只言片语中,我才知道她在“四大”的实习其实是网络上找的。一些中国人中介会买广告说留学生可以边在家上网课,边实习,这正巧抓住了苏菲的痛点,她行云流水地报名、付款、通过所谓的面试,收到对方远程分给她的简单活动。虽然她也觉得这段实习经历里没学到什么,但起码拿到了带着机构Logo的实习证明。而她为了这张轻飘飘的证明付了三万块人民币。
我有个在德勤(也是“四大”之一)工作的朋友,我问了下她关于实习的问题,她说她就是在加拿大读研时期进去实习又留下的,没有付任何费用。随后我又在网上看到大学生付费进入大公司实习是一个近几年常见的针对留学生的骗局。稍微有良心一点的中介确实是让学生承担部分外包工该干的简单工作,更加无德的会伪造大厂的offer甚至不开offer,不走人事,在实习之后给个似是而非的假实习证明。
我没提醒苏菲打那个公司电话找HR核查真相,也没告诉她也许她被骗了。她犹豫的话语下透露了一些她的怀疑,也许她也清楚其实自己上当了,但现下她也没什么办法挽回损失了,只好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继续用着中介提供的实习证明。曾经她那么三番两次纠结合同的事也应该是这次上当的缘故吧。
初见苏菲时候觉得她穿着精致入流,经过几天的聊天和观察后,我大概了解到苏菲和我都是出自中产家庭,我委婉地问了她一个我一直想知道的事,她花着家庭无法承担的消费水平,是什么感觉呢?没想到苏菲坦诚地对我说:“其实没得选,因为身边的人都是这样的。人都是群居动物,比起漫长的孤独,哪怕无聊的社交都是救命稻草。”
苏菲学的是商科,比我更懂消费社会,但她说消费观很多时候不是被环境熏陶被商家洗脑来的,而是在走不出社交困境时选择了最容易却又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商学院是个很奇怪的圈子,有富甲一方家里豪宅像庄园的,也有靠着学校奖学金勉强过活,但是大多数学生还是出自中产家庭。苏菲讲的故事里她的家境和我很相似,都是家里只供得起孩子出国读书,却经不起孩子挥霍。可就是这样一个中产阶级子女为主的群体,消费风气却有着奢侈水准。
苏菲羡慕的女生们就像郭敬明小说中穿着名牌,拎着新款包包,从商学院楼梯缓缓而下,在咖啡屋买一杯星巴克,坐在公共区域打开Mac,不紧不慢的开始敲打着essay。到了下午四五点的样子,又会收拾好行装,换上一双椰子的运动鞋,穿上把身体曲线勾勒得恰到好处的运动服,去学校健身房撸铁。而她印象最被触动的则是第三视角旁观那些女生意味深长地交换眼神,确认不符合他们社交圈的人。
苏菲的话很简单,强调的几个词“缓缓”、“不紧不慢”,让我感觉到沉稳本身好像就带着一种优越感,因为有底气所以不需要那样着急忙慌的。而确定鄙视链正是内心的不安定感作祟。这种排序本身并不可怕,大多数理性的人是不屑于入局的,可当排斥成了代价,许多人因为对孤独的恐惧就这样混混沌沌的进了旋涡。
苏菲说当她刚出国时候,会为此感觉煎熬,但依旧想保证自己的初心,可没有谁愿意一直被踩在鄙视链底端。她选择了一条见效快的上升通道:加入买买买的大军。女孩子想混进圈内,缺的只是一个共同话题,这就造成了盲目跟风。有钱的小姐姐们买我也要买,这样才能和她们说上话,她们才会带我玩。靠买东西而打开社交生活的新篇章实在是太简单了,你只需要买一盒新款的热门色号的眼影,第二天刷得漂漂亮亮去上课,很快就会有人来问你“咦,你今天是刷的某某色号吧?我一直想买!”
但这种简单也是有代价的,你必须跟上,不能掉队,无论是护肤品还是衣服,都像多米诺骨牌似的一茬一茬的往家里败,从此陷入一个无底洞。这种风气之下,许多女生买东西已经不是因为被种草或者有多想要了,而仅仅只是为了别被人丢下。留学生有着许多别人看不见的恐惧,其中一个就是孤独。当地学生早就有了自己从小到大共同成长的好朋友,二十多岁的年纪,很难再接受新朋友,更何况是亚洲朋友。大多数留学生为了躲避孤独,只能和中国人抱团。一旦有谁抱团失败,那便得独自面对漫长而无止境的孤独。
快到中午时候,我对苏菲说:“快到午饭点了,你先吃饭吧,我看着店,等你吃完我再吃。”她连忙拒绝,说:“一起吃吧。”我只好再详细解释:“至少咱们里面要有一个人在前面看店,这样有客人来了才不会让客人等着。”她遗憾地看了我一眼说好,然后快快乐乐提着饭盒袋子去了早上我给她指的茶水间。
她去茶水间没多久就捧着一个玻璃碗从那边出来了,说:“我给你盛了点我带的菜,热好了。”在看到菜之前,我已经通过强烈气味闻出来是葱爆羊肉了,我赶紧说:“放里面就行,我一会儿吃,谢谢你。”她又乖乖地离开了。葱和羊肉的气味继续飘在我面前,我想劝她不要带这样气味重的食物了,又不知道该用什么立场说,又是否管得太宽了。
在我等她吃饭的时间里,两通电话打破了平静。一通是客人打来的,问我们现在开不开门,马上就到了。另一通是老板打来的,说是老板娘快来了,让我帮她做点事。
我看了看表,已经一点多了,苏菲已经“吃”了一个多小时了。安省规定每5个小时会给半小时休息时间,也就是我们的无薪午饭时间,我忘记把这件事提醒苏菲了,期间也没注意时间,所以估计接下来两个小时我都没有办法吃饭了。
门口传来敲门声,打电话的客人是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妻,穿着长袖长裤,站在太阳下。我只好叹口气,赶紧把刚写好的这天要发的公众号文章保存下来,前去开门。见到我走到玻璃门前,男客人大声喊着:“我刚刚给你打电话预约了。”我表示明白,隔着玻璃大门,指了指他们手边的酒精免洗洗手液,亲眼确保他们当着我的面搓了搓,才打开大门。
因为疫情的关系,政府规定我们这样的“非必须服务”的店铺必须控制客人人数。这个法律的出台正合老板的意。早在疫情没这么严重时候,老板就已经要求我筛选客人了,从客人进店开始就要问客人的住址,家里照片,设计图纸。我不太愿意赶走客人,而疫情的规定,让他觉得我有很合理的借口拒绝客人光顾了。
其实他不明白为什么我不像他一样对客人冷酷无情,我不是碍于“学生气”的怕丢脸而对客人热情,我也知道和他们聊天会耽误我白天的工作,但我觉得和客人聊天是一种放松,让我从无尽的纸面工作中解放出来。像我这样的橱柜销售设计和其他卖成品家具的并不一样,客人会给我讲他们的生活,他们对新家的期望,我们聊的也不只和钱,和材料有关,这让我感觉我的工作是有价值的。
这对客人刚一进门,就对我说:“我们给你们带来过好几个客户,你对我们有没有什么折扣?”听到这话我心里起了疑惑,他们怎么会在到来之前就给我们带来过客人?好多客人都会为了砍价说“如果你们给我的价格好,我会为你们带来好几个客人的。”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人兑现过。
虽然他们说的话我不太感兴趣,我还是顺着说,那肯定会给你们好的折扣。我发自内心觉得销售和客户很容易进入一种扭曲的关系,客户尽量想隐藏自己的真实预算和设想,总觉得一旦暴露出自己的想法,销售肯定会利用这些信息榨取最大的价值;而销售又需要了解他们的预算和设想才能推荐最合适他们的东西。客人听到我的承诺,为了让我更相信她说的话,补充说自己是在加拿大做房产销售的,还说了几个人名和地址,说自己引导这些客人来我们店买的橱柜。因为我刚来这个公司不久,我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只是点头称是。
虽然失了先机,我还是照例问客人的住址、照片、图纸。男客人掏出手机给我了下现在厨房的照片,我一看收拾得很整洁,棕色木质橱柜已经掉漆,花岗岩台面上放着染着黄点但整体洁白的蕾丝桌布,旁边的玻璃艺术花瓶里还放着假花,餐椅包裹的布艺是已经过时的佩斯利花纹锦缎。这些东西很古典美丽,但也破旧过时了,如果我老板在场一定会说这样算是不值钱的客人。男客人跟我解释说虽然现在的橱柜很好,但是打算过两年搬回法国去,所以准备重新装一个橱柜,卖房子可以多收点钱。
一般客人在第一次来展厅都是了解一下基本的价格和材料,预约一下上门测量的时间。这组客人是其中女客人说的比较多,男客人就在边上默默地听着,我也记了下他们做决策的顺序。就在我给他们设计方案的时候,老板娘风风火火的进来店了,也没打招呼,推开门就坐到了公司前台那边看着手机,等着我去帮她。我之前就有意加快提供信息的速度,见老板娘都坐下了,我就跟客人说,那下次再说吧。我核对了下客人把联系表格必填信息都写好了,和他们摆了摆手目送他们离开了。
老板娘坐在苏菲的位置上回复着微信消息,她不觉得来找我帮她有什么问题,反正都是在我的上班时间,我猜她是这么想的。因为老板也是用这个原因让我去他家看小孩的。看到客人走了,老板娘边看手机便给我讲出了她来找我的目的:她和她前夫分开很久了,之前都是前夫照顾小孩。最近小孩由她来照顾了,所以她想把牛奶金迁到她的名下。就所谓牛奶金(Canada Child Tax Benefit)就是加拿大给抚养小孩的家长的一个补贴。除非家里收入特别高,否则都能收到这个钱。
我在网上打出“牛奶金 变更监护人”这几个字,第一条显示信息就是来自于税务局,解决方式很简单,只要在加拿大税务网站(CRA)上点一下就行了。于是我转头问老板娘:“那……知道CRA的账号和密码吗?”我也不知道该称呼为“你”还是“您”,老板娘看着手机没理我,我耐心等着,过了会儿她仿佛恍然大户般说:“我得试试。”走到了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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