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一路往家的方向飞着,突然就想起这件很陈旧的往事来。像是沉寂很久的湖底被某条顽皮的鳝鱼,翻卷出底层的泥沙。
他的名字何林(音)。其实很多乡邻的名字我都淡忘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名字到今天我还清晰记得。他是别村的算命先生,大家都叫他何林瞎子,总是不时一边敲着叮叮作响的铃铛,一边用竹竿敲击着地面,穿行在村道上,来兜揽算命的生意。
开始,他总是一个人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后来,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沉默的女人,扶着他的胳膊,静默的走。
我不确信她是哑的,还是就只是沉默。因为记忆中没有听到过她说话,却也没有她是哑巴的印象。
这个女人的面目我早已经一片模糊。顺理成章的,人们叫她何林老婆。
何林老婆给我的儿时留下最深的印象,是她总是目光向下,一面引导丈夫走路,一面在地面上不断搜寻着东西。她所不断寻找的,是一段一段的头绳。
头绳这个名词,在《白毛女》里为人熟知: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爹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
那时候头绳是农村女人唯一的装饰品。女人们基本上都有着编织毛衣的好手艺,在农闲时候,互相交流编毛衣经验,扯了毛线回来,给家人打成毛衣毛裤毛袜毛帽等等保暖衣物。多下来的毛线可以用来扎头发,所以我们都把毛线叫做头绳。小女孩还会从母亲那里拿一段头绳,套在手上玩一种叫"花线绷"的游戏,可以灵巧的在两个人手上变换着不同花样。
这样,难免会有一些断的头绳被丢弃,散落在路上、垃圾堆、草丛甚至沟渠里。
何林老婆便孜孜不倦的捡拾这些连我们小姑娘玩"花线绷"都觉得不够长的断头绳,小心的收起来,放进随身的一个袋子里。这种时候,她会放开扶着丈夫的手,俯身去不远处捡拾,而何林就会安静的站在原地等待她。
这一对沉默的夫妻,伴着叮叮的盲人特有的招揽算命生意的铃铛声,在村子里来来去去。
再后来,他们的身边,多了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虎头虎脑,不盲不哑。村人有时候会上前去和何林打招呼,夸赞他的儿子几句,说他福气好。何林就在盲人深黑的墨镜后呵呵笑出声来,而他的老婆就在一边安静微笑。
那个小男孩的身上,时常穿着无法分辨颜色的毛衣,色彩斑驳,显然是用不同颜色的头绳编织而成的。
我看到过母亲打毛衣的样子,当一段毛线用完,要接另一段的时候,不是简单打个结就完事了的,因为那样毛线的结会很粗,会形成一个小颗粒的突起。所以她会把两头的毛线都条分缕析,然后细心地编制连接,这样毛线的结才会服帖。
那男孩身上的毛衣,该有多多少少这样的结啊,一段一段从地上捡拾起来的头绳,再一段一段小心的编结起来,然后一针一针打成男孩身上的一件衣服。
百结衣,是我给它起的名字。那一定不是一件漂亮的衣衫的,可那一定是世上最保暖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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