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是潇洒走一回，还是身陷条条框框，活得小心翼翼？
一
李安的《卧虎藏龙》我看了三遍。
第一遍被蹩脚的普通话整得难受，第二遍嗅出点自由与束缚的味道，第三遍对玉娇龙、俞秀莲和李慕白有了更深的理解。
玉娇龙是九门提督的千金，爹娘不给习武，亲事自己做不了主，去哪都有人跟着……她看似最不自由，实际上最潇洒。
碧眼狐狸偷偷教她武功，侠义小说为她营造最自由的江湖梦——到处都能去，遇上不服气的就打。她喜欢青冥剑，偷；被一群伪豪侠挑衅，打；觉得俞秀莲窝藏坏心，打。
俞秀莲和李慕白呢，两个落单的江湖儿女，想去哪去哪，天为衣地为席，是玉娇龙羡慕的对象：在江湖上走来走去，是不是很好玩？
可他们最不自由，有一箩筐的责任要承担，有一箩筐的礼教要遵守。
俞秀莲和李慕白，彼此相爱多年，谁也不敢说出口。
玉娇龙能直接偷剑，俞秀莲不能直接拿回来，她要顾全玉大人一家的面子，煞费苦心，大费周章，引导玉娇龙自己还回去。
玉娇龙能自由练武，李慕白不能放任不管，他要考虑师承，想把天资聪颖的玉娇龙收为弟子；他要考虑江湖安危，想约束玉娇龙的心性，免得她危害武林。
二
俞秀莲和李慕白，真能急死人。
影片开头，在武当山上闭关修炼多年的李慕白，突然出现在俞秀莲的镖局里。
俞秀莲既开心又惊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除非，“你得道了？”
并不，李慕白没有得道的喜悦，反而被一种寂灭的悲哀环绕，“有些事……还需要再想想。”
俞秀莲追问，“什么事？”
他盯着俞秀莲说，“一些心里放不下的事。”
到这里，观众已经明白了，可两个当事人的那层窗户纸还没破。
李慕白修炼多年，这次破戒出关，意味着他深深地深深地明白，自己非常爱秀莲。
李慕白所说的寂灭的悲哀，我无法体会，不过有类似的小小的体验。比如在梦中，或者半梦半醒间——具体我也弄不清楚，进入了一种虚无的状态，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失去意义，不知道自己在哪，在做什么。
这种感觉，我现在还无法描述清楚，大概的感受就是身边的一切都变成面目模糊的东西，不可想，不可触摸，类似于失去了自己，失去了家人、朋友。等醒来，一切才变成实体，才松一口气。
如果李慕白面临的寂灭的悲哀，也是这种虚无的话，那对他来说，实体非常重要。实体，能赶走这种悲哀和虚无。
三
寂灭更像是一面镜子，让李慕白看清心中所爱。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李慕白下山的时候，其实列好了一份清单，为了他心中重要的实体。
第一项是把青冥剑交给贝勒爷，了却江湖恩怨。之后呢？恩怨没了，该过自己的小日子了吧？
第二项是给师父扫墓，求师父原谅。这么多年一直没报师仇，反而退出江湖闭关去了。那么，既然是求原谅，师父是江南鹤，一代豪侠，名满天下，肯定会原谅他。原谅之后呢？该过自己的小日子了吧？
李慕白非常有条理地做好了准备。
第三项，应该是俞秀莲。
但他处理得极其扭捏。俞秀莲出发前，明确告诉李慕白，“等办完了事，你来京城跟我会合，我等你。”
结果，李慕白怎么回答？他说，“也许吧。”
还在扭捏，还在模棱两可。
等他真的到了京城，碰巧遇到青冥剑被盗，俞秀莲以为他是为了剑而来，结果李慕白说，他来之前不知道失窃的事，还理直气壮地说，“我以为我们都讲好了嘛？”
讲好了？之前他并没有给俞秀莲明确的答复呀。
当他想继续往下说时，贝勒府的官家来了……捅破窗户纸的机会没了。
四
相比之下，玉娇龙快意恩仇，活得痛快。
玉娇龙随父亲离开新疆赴京的途中，遇到沙漠土匪头子罗小虎，两人渐生情愫。
两人在黄沙大漠上纵马驰骋，四周是辽阔的天地，没有人烟，没有任何束缚。
罗小虎不仅给了玉娇龙美好的初恋，还给她一个美好的传说。
谁敢从那座高山上跳下来，天神就会满足他一个愿望。很久以前，有个人为了救生病的父母，跳下去，结果没死，漂到很远的地方，再也没回来。他的愿望实现了，心诚则灵。
也许，小虎非常后悔给她讲了这个故事，即使没说也无法改变结局。
玉娇龙来到京城后，父亲母亲为了攀附权贵，让她嫁到鲁家。鲁老太爷是朝内大官，又是三代翰林，联姻大有好处。
这样的婚姻岂是玉娇龙能接受的，成亲当晚，她逃走了。她又盗走了青冥剑，如果第一次是因为好奇，那这回是为了自由。
宝剑在手，无人能敌，她扮成男装，带上青冥剑，如愿成为侠义小说里的主角。
五
在客栈里的玉娇龙，活脱脱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少侠。
噼里啪啦点的一堆菜，都是小店里没有的。
她无知，也无畏。
什么铁壁神拳，她撕下对方的袖子，不过是往手臂上套了铁环。
什么花影无踪飞刀常，名字也太啰嗦了，谁记得住？！
什么凤阳山魁星五手鲁君雄，活该姓“鲁”，听到名字就想吐，打！
来客栈围攻她的江湖人士，一个个被打得落花流水。
直到这时，大家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公子”是谁。
玉娇龙一边打斗一边自我介绍：
我乃是潇洒人间一剑仙
青冥宝剑胜龙泉
任凭李俞江南鹤
都要低头求我怜
沙漠飞来一条龙
神来无影去无踪
今朝踏破娥眉顶
明日拔去武当峰
言下之意是，不仅你们这些草包，就连李慕白、俞秀莲、江南鹤、峨眉、武当，我都不放在眼里。
之前初次见面，聊起江湖，俞秀莲笑话她的江湖观：写书的不那么写，书就没发卖了。
但在拿着青冥剑的玉娇龙看来，真实的江湖就跟狭义小说里的一样，想去哪就去哪，谁拦着就打谁。
书里是浮夸的、美化的、弱规矩的世界，但在玉娇龙看来就是真的。可以说，玉娇龙自由无畏的武侠个性，是小说培养出来的。
六
李慕白看人很准。
他知道玉娇龙天资聪颖，无师自通，是百年难遇的好徒弟。他也知道玉娇龙的心性需要约束，否者客栈一事还会不断发生。
他要收玉娇龙为徒，收徒弟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只是没遇到合适的人选。
“耐心点吧，秀莲。”两人的事，又要延迟。
玉娇龙绝不会拜他为师，一方面，她的武功已经极高；另一方面，她常听碧眼狐狸的虚假宣传：武当山是酒馆娼窑。她怎会去这样的地方。
在玉娇龙第一次还剑的那晚，李慕白”守株待兔“，但发现没法和平沟通，于是丢掉自己的佩剑，随手拿起树枝当剑。
少了伤到人的顾虑，李慕白的树枝像鞭子一样，敏捷地落在玉娇龙身上。其实这一幕很像拿着教鞭的老师，训斥调皮捣蛋的小学生。此刻，李慕白已经单方面宣布自己是她师父了。
他右手挥教鞭，嘴上振振有词：不应、不辩、无知无欲、舍己从人才能我顺人背。你还要修炼，修武德，才能体会静中之动的境界，才配得上用这把青冥剑。
这不仅是行为艺术式的上课现场，李慕白教给玉娇龙的，实际上是他自己处事的原则。
无知无欲“”舍己从人“……这些跟侠义小说里完全反着来的论调，玉娇龙怎么可能接受。
在后来那场经典的竹林打斗之后，玉娇龙挑衅，“三招之内你能拿回青冥剑，我就跟你走。”
李慕白一招就抢回剑，“拜师？做梦！”玉娇龙本来就不想答应。
李慕白把剑丢进深水里，玉娇龙奋不顾身去拿剑，结果溺水晕了过去。
对玉娇龙来说，青冥剑是闯荡江湖的资本，是对抗李慕白的底气，没有了青冥剑，她的威力要少一大半。
七
玉娇龙被碧眼狐狸救走了。
这个做了她十年师父（名师娘，实师父）的人，此刻不是真心想救她，背后有更大的阴谋。
她被下了迷药，李慕白也被引到山洞里。
所幸被李慕白识破了，一剑刺向碧眼狐狸。碧眼狐狸临死前的一番话，让玉娇龙的世界崩塌了：
“徒儿不肖，我要的是玉娇龙的命……十年苦心，就因为你一肚子坏水，隐藏心诀，让我苦练不成，而你却间剑艺精进。什么是毒，一个八岁的孩子就有这样的心机，这就是毒。”
此刻，玉娇龙在心灵上受到了巨大的伤害。当李慕白的剑刺向碧眼狐狸时，她还紧张地喊了声”师娘“；之前当她得知碧眼狐狸杀了官差时，会担心她连累家人；当她在客栈出尽风头后，会跑去镖局找秀莲，哭着喊“姐姐……”
在很多时刻，玉娇龙更像一个单纯乖巧善良的孩子。
之前碧眼狐狸让她跟自己仗剑走天涯时，玉娇龙坚决地说，“我不会跟你做江洋大盗。”
当碧眼狐狸戳穿事实：“你已经成江洋大盗了。”
玉娇龙的回答是，“我只是想玩玩。”
而现在，感觉自己玩脱了，师父竟然如此无情，在师父看来，自己竟然如此歹毒……
这才是真江湖：恩恩怨怨，你死我活。
更悲剧的是，李慕白中了碧眼狐狸的九转紫阴针，以他的功力只能坚持一小时。
玉娇龙崩塌的世界开始重建：我知道解药，我去找药！
八
李慕白运功打坐稳住毒药，俞秀莲也用打坐的姿势坐在他对面。
于是我们看到一幅有意思的画面，两个正襟危坐的人，正如他们“正襟危坐”的爱情一样，规规矩矩，有距离。
最后关头，李慕白不顾动真气开口表白。这是意料之中的，毕竟死亡比之前的寂灭，毁灭性更强，让人没有退路，再不选择，再不说，就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俞秀莲制止了他，解脱得道，圆寂永恒，是他一生追求的境地，“用这口气练神还虚吧…别浪费在我身上。”
李慕白没有退缩。
“我已经浪费了这一生，我要用这口气对你说，我一直深爱着你。我宁愿游荡在你身边，做七天野鬼，追随着你。”
对顾虑重重的人来说，束缚不是不可破，只是没到绝境，没到非得下决心的时刻。
多感人的告白，可是，迟了。
玉娇龙带着解药也来迟了。
俞秀莲拿着青冥剑走过来，把剑架在玉娇龙的脖子上，顿了一会后，转而给一边贝勒爷府里的刘师傅。
玉娇龙肯定以为自己命悬一线，可俞秀莲放了她，还把自己的簪子插她头上，让她去武当山，找小虎。
做错了事，最怕对方不打不骂。对方原谅了自己，自己就无法原谅自己。
九
“答应我，无论你对此生的决定为何，一定要真诚地对待自己。”
这句话是俞秀莲对玉娇龙说的，更是对自己说的。
李慕白畏畏缩缩，俞秀莲又何尝不是呢？
因为小时候的定亲对象是孟思昭，因为孟思昭和李慕白是拜把的兄弟，因为孟思昭为了救李慕白而死。
所以俞秀莲在自己和李慕白之间放了一座大山，难以逾越，上面有道德、有礼教、有各种顾虑。
当初在玉府，玉娇龙知道其中原委后，觉得这没有什么好纠结的，“可是你和李慕白谁也没有错啊，只怪那位孟大侠福薄，爱就爱了呗。”
俞秀莲渴望自由自在，可她从来没尝过，也来不及尝。
玉娇龙听了俞秀莲的话，来到武当山，不过结局不是跟罗小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她带着罗小虎讲的那个美丽传说，跳下了武当山，像一只鸟，展翅飞翔。
玉娇龙生而自由，最后也要自由。
京城回不去了，四海为家呢？到处有追兵，正如碧眼狐狸救她的时候说的，“我知道那帮人迟早会把你逮回去的，你爹娘是要面子的人，哪能容得你再进家门。”再加上对李慕白和俞秀莲的愧疚感，对江湖的失望，她已经沉重无比，只有一跳，才能继续拥有自由。
玉娇龙向往自由，最终得到了短暂而热烈的自由，或者说，永久的自由。
十
你活得自由吗？
对玉娇龙来说，这不是个问题，她就是自由本身。
做玉娇龙不痛苦，反而有叛逆、自由到淋漓尽致的爽快。
对俞秀莲和李慕白来说，这也不是个问题，他们的词典里没有自由，所以就不会过多纠结。
做俞秀莲和李慕白，也还行，世界是一个稳定运行的系统，不会出太大差错。
在影片中，当玉娇龙、俞秀莲、李慕白相遇后，自由才被凸显出来。
也就是说，不自由的、痛苦的人，其实是玉娇龙、俞秀莲、李慕白的综合体。会因为条条框框而感到压抑，也会因为潇洒走一回而感到迷茫。
把自己活成一个战场，才有机会解脱。
玉娇龙胜出，你就走向自由；俞秀莲和李慕白胜出，你就安静地原地待着。谁也胜不了谁，战争就永远不会停止，自由会永远拉扯着你，让你不得安宁。
通向自由的过程，是选好一条路并走到底的过程。
——END——
作者：芝兰，90后写作爱好者。详见简书账号简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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