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车家河自世界创始之初流至今日。它将伴着母亲所留下的印迹从茕茕源头流向茫茫大海。
除了以母亲为代表的村庄妇女,已经没有人能再一次见证车家河曾经的涛涛气势了。它现在温柔地流淌着,时而如嚼食桑叶的春蚕细细长流,时而如早间堵塞的公路停滞不前。曾经的鹅卵石化为一堆堆牛屎蛋,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刺挠得人双眼生疼。往来的农民只会对这条河报以蔑视,有时驻足慨叹许久,随后一口浓痰啪叽打在河床的青苔上,像是订上了一颗钉子。母亲领我到河边的桥头凝望,只见河东西两面水量完全不同,西面的水满是绿藻,各种枯枝烂叶凝集在水面上,活像皮肤上的结痂;东面因垃圾堵塞水流完全不通。据母亲说,只有在雨季才能等来河水重振雄风的时刻。那时连小桥也都会被河水淹没,不过河水奇臭无比,人们宁可绕远也不愿图近过河。即便如此,母亲还是能从中看到车家河的斑驳往昔,如今的遗忘之川并不能阻挡母亲滔滔不绝的回忆。
过去,车家河像一头狼,吞噬两岸疯长的芦苇花草,咬嗫弄潮儿骄傲的志气,吮吸村妇宽大厚实的手板。不知道有多少孩童丧命在它的血盆大口中,也不知道有多少醉汉遭到了它的致命诅咒。凡是种地的汉子过河要留个心眼,凡是送饭的老婆过河要楞上三楞,凡是吆喝着童谣的孩子过河要立马闭嘴。河水让人恐惧,但是没有它,这片土地根本不会有现在这般富足——虽然这富足是以这头河水之狼为代价的。人们挖渠灌地,抽水浇园,河水的野性被一双双手驯服成了老实巴交的老农,安静地如同那一道道耕耘好的黄土地。自此,人与河和谐相处,分工明确。男人用它灌溉,女人用它洗衣,孩子则用它洗澡。
母亲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这片土地。她是城里来的小媳妇,年轻时追赶着潮流的尾巴:大波浪、喇叭裤、机车服、雪花膏,手镯项链叮叮当当,敲击她玉兰般的肌肤,透出历史的气息。当她踏入这片热土,所有任性都会被土地所牵引,似拉犁的老牛,推磨的驴驹。那是数千年难以摆脱的引力。屈从之下,母亲剪掉大波浪,留成齐耳短发;脱下喇叭裤,换成粗线长裤;收起机车服,穿上工作夹克。她像庄户妇女一样,端着大铁盆,盛着全家老小的脏衣脏袜,一路吵吵闹闹走到车家河边。第一次面对河水,她看到自己的倒影在河面颤颤悠悠,杨柳似的细手根本没有试过这么冰冷的河水。她咬了咬牙,一下子把手浸在河水中。逝者如斯,这双手由修长变得臃肿,由柔嫩变得粗糙,如今已成为一块烙红的铁板。车家河日夜呼啸,母亲日夜劳作。她的双手在河水的上游冲洗衣服,在河水的下游敲打衣服,在河水的石块上划破流血,在河水的水流中灵活如蹼。母亲的双手无处不在,母亲的双手随物赋形。
我那时对此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在夏日日头最高的时候光着腚飞到河边,和一群光腚小孩捞小虾,捉小鱼。偶尔见到母亲到河边洗衣,扎着黄头巾,胳膊窝夹着搓衣板,在石头上一洗便是一下午。我们守着村里的妇女,冲着河里的水草肆无忌惮地拉屎撒尿,丝毫不顾荡漾在水中的历史汩汩东流。我们天真无知,脚板站在鹅卵石上,面对天老爷,模仿着村里的泼妇放声大骂:鸡巴操的!惊的岸边妇女大喊,你们这些屌孩子,真是群挨砸的老嬷嬷!我们大笑,妇女也大笑。母亲在旁边抿着嘴笑。我曾多次试图从她的笑容找寻某种痕迹,却总是被这抹微笑遗忘找寻本身的意义。
母亲从来不揍我,在我眼中她没有发过火。她就是这车家河,只知道跟随历史的脚步沉默不语,或许她最得水流的真谛,于万千变化中顺其自然。她文化不多,可她知道任何事万变不离其宗,正如她久隔经年,和我一同站在这枯河边,感慨岁月,回忆往事。她牵着我的手,我感觉像是握住了一把砂纸。她说,她又想起自己当年刚做新娘子的时候了。她爱穿裙子,那时她和我父亲开一家小卖部,她穿着碎花连衣裙,走在巷子里,像是一只随风摇曳的蝴蝶。我爷爷,一个经历了新旧历史变迁的老牌坊,随口抛出去一句话,砸倒了我母亲:你这是要出去卖?我母亲回到屋里就脱下裙子,用剪子一刀刀剪碎,像是在打上坟烧的一张张黄表纸。从那以后,母亲有了委屈,就跑到河边,望着河水心里才能好受些。而今,河就要干了,草都长满坡了。母亲说完,沿着河边的土路挪动着,再一次把手插到河水里去。青苔和脏泥感受到了震荡,一小圈油污慢慢扩大,漾起了青绿色的涟漪,河心的一堆塑料袋发出火一般的噼啪响声。
那一瞬,母亲像是抚摸曾经的长发一样抚摸车家河水,虚弱的历史正由遗忘之川经母亲的手踽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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