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莲做了一个黑色的梦,她梦见自己偷跑回去看望乳娘。
可是,熟悉的庭院、熟悉的乳娘,却好似突然遭遇了一场秋霜一般,变得那么陈旧破败、了无生气。
想想与乳娘的分别,只是前几日的光景,瞧着自己,也还是前几日的装扮。可乳娘,她怎么直挺挺地躺在草席之上,白发垂地,奄奄一息呢?
如莲来不及细想。
只见乳娘气若游丝地唤着自己,“莲儿,你莫要难过,乳娘这是要换另一个地方去了。乳娘这一去,便不再,不再受这尘世轮回之苦了。我们今日别过,以后生生世世便不会再见了。可乳娘,乳娘还有最后的话,要说与你听。”
如莲想哭,却发现自己流不出一滴泪来,她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言语。
但见乳娘从枕上吃力地掉过头来,她盯着如莲的脸,声音逐渐变得虚无。
“孩子,乳娘知道你命苦,你死得太早,死得太冤。二十五年过去了,你依然阴魂未散。你虽然入不了下一世的轮回,但如今有一个机缘,你,快去,快去找他吧。”
如莲突然感觉天旋地转、心似刀绞,她想过去抱住乳娘,但脚下一空,不知从哪里跌落下来。她紧张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四处无人,周围只有彻底的黑暗。
她坐起身,咽了一口唾沫,感觉一股涩涩的腐朽的味道从鼻中溢出,她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这一个喷嚏把如莲从梦中彻底惊醒,她难受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只感觉那心脏在里面怦怦直跳,慌乱真切。
乳娘最后的声音还在如莲耳边萦绕:“一直向东走,你放不下的人,他就在那里。”
但觉嘎吱一声,一束刺眼的光亮在她的胳膊挥舞之下打破了黑暗,从遥远处直射下来,瞬时晃得她眼睛胀痛如裂。而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倒像是她期待了千年万年。
“看来我真的是活过来了。”
如莲但觉喉咙干涩、腹内空空。进食的欲望让她来不及多想,就在这漫山遍野的丛林山渠之中,急急地寻水觅食起来。
也多亏这山深林老、气候苦寒,不仅荒无人烟,连鸟兽都不曾见到几个。一会儿的功夫,她就把自己的肚子填饱了。
山里的太阳从头顶直射下来,她终于可以舒缓安静地细细想,这一死一生之间,自己该如何再寻那张郎。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因缘未了,来世再续。”
如莲想起自己曾经殉情而死时,弥留之际,乳娘流着眼泪这样向苍天祈愿过。没想到,自己这一闭眼,二十五年竟已倏然过去。
向东,向东,乳娘临死的话语清晰依旧。
2
如莲再次睁眼时,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在深山老林之中了,因为一股奇异曼妙的香味充斥着她的鼻口。一个清丽婉约的粉衣姑娘坐在她的眼前,这屋里的富贵气息,是她这辈子都不曾享用过的。
如莲想起,自己没日没夜的一路向东赶来,滴水未进,在恍惚间晕倒在一个陌生的街头了。看来真的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起来应当是这富贵人家收留照看了她。
眼前的姑娘见她幽幽醒转,眉目间喜逐颜开,欢喜地叫了两声“姐姐”,便急忙起身从桌上取来茶盅,小心地喂了她两匙温开水。
如莲得了精神,起身便要行礼。那粉衣姑娘急忙按下她的双肩,拿了枕头垫在她的腰间,让她斜倚在床上。只见她笑盈盈地说:“姐姐休见外了,我这轻贱的奴才身子,可使不得姐姐屈身来拜。我家官人说了,只要我能照顾你醒来,就是积了阴德,官人自会赏赐于我。”
如莲听她说到“官人”二字,心中又惊又怕,刚刚红润过来的脸色,突然煞白起来,连着两鬓的汗珠儿也流了下来。她惊的是,自己这一路艰辛难道今天是遇到张子敦了?她怕的是,这姑娘一口一个官人,难道是子敦并未守诺,已经娶了新人?
粉衣姑娘见她这样,只道是她身体尚虚,不能多动,便要扶她睡下。
如莲却等不得姑娘起身,就急急拉着她的衣袖,问:“你说的官人,可是姓张?”
姑娘复又眯眯笑道:“姐姐你猜得准,我家官人正是这县里出了名的大善人张大官人。”
如莲一时胸中波涛起伏,脸上白一阵儿,又红一阵儿,竟不知该如何再问。正在这尴尬局促之时,只听屋门口脚步声响,进来一个身矮体壮头戴杏色纶巾的男子汉。
粉衣姑娘见这男子进来,急忙起身行了一礼,口中说道:“樱儿见过官人。”
如莲心中迷惑,却不得不坐起身来,揭了被子想要下床感谢这位樱儿口中的大官人。
那张大官人却急忙上前扶了如莲的胳膊,硬生生将她挡了回去,说道:“姑娘不必多礼,好好修养身体才是。”
如莲听他这样说话,又看他这般长相,便知他并不是自己要找的张郎,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落地,只好呆呆地躺下了。
这时,一阵儿银铃儿般的笑声从屋外直传进屋里,只听见一声“哎哟”,才见得有两人从屋外风风火火地进了屋里来。那走在前面的一个,脸如银盘、发似乌云,头上玉钗叮当作响,足下金莲疾疾如风。看她微扬着的眉眼,便知刚刚响亮的笑声是她传来。
走在后面的一个身着白色棉布衣衫,脸窄腰长,显然是前一位的贴身仆人。
没等大家开口,那前面的妇人就笑着开口:“阿弥陀佛,三天三夜了。要不是管家来报,我都不知道自己还等得等不得这位姑娘。终于醒了,真个急死人!”
终于醒了?
如莲心下想笑,自己睡了二十五年也醒过来了,这三天有什么着急的。既然这张大官人不是自己想找的张子敦,她也觉得没必要再逗留,就想谢过张家人,明日便走。
但那气势夺人的张家大太太却不依了,说什么这好看的美人胚子,若是再晕倒在外面,可不一定会遇上什么好人。还不如在张府里歇个十天半月,等身子养好再走。
如莲只好道出自己的苦衷,说自己事情着急,她要找她未婚的丈夫,叫作张子敦的。
那大太太一听,又哈哈大笑起来,对着自己的丈夫说:“官人,既然这位妹妹这么着急找子敦,你何不把你认识的那位子敦叫来,与她相认?”
张大官人坐在那里摇摇头,放下手中的茶杯,对如莲说:“你莫听她胡说,杏芳她说的子敦,必不是你找的子敦。这位子敦是张某的结拜兄弟,他是本县新任县令,尊姓徐,单名一个京字,小字叫子敦。”
如莲听到这里,心灰意冷,便不再搭言,又昏昏睡去。众人也便散了去。
3
如莲没想到的是,在张家这一住,就住了一月。
而这一个月中发生的事情,竟比她上一世里遇过的事情更玄更险更难。
世事难料,正当如莲听了大太太杏芳的话,在张府再歇了三日的时候,府中传来噩耗:张大官人竟在前一夜离奇死去。
张大官人死得突然,也死得奇怪。没病没灾的,只是十五月圆之夜,和一家人吃了几口酒,不胜酒力,由樱儿和如莲伺候着回房歇下,哪料到第二日便硬挺挺死在床上了。
那原本爱笑的侍妾樱儿泪眼涟涟地伏在桌上,一五一十地说着张大官人平日里的好,对亲戚邻里的帮助,对妻儿下人的照顾,以至于一个陌生人走投无路,他也会出手相助。这样的人,老天不开眼,竟也要收了他去。
这时换了如莲安慰她,世事无常,老天自有道理。既然死得蹊跷,就应当报了官府,让张大官人的死落个清清楚楚来。
如莲这么一说,倒像是提醒了大太太杏芳。她突然瞪圆了眼睛,直勾勾看着如莲,半晌才说:“真是想不到啊,我说家里怎么就突然这么晦气,看来是有人故意想破坏我张府的风水呀。”只见她摇一摇头,头上金钗碰着耳边玉环铮铮作响。
“何如莲呀何如莲,你这恶毒的妇人,只有你才想得出,用看不见的刀子杀人于无形。来人呀,给我把这不知来路的贱人绑了送官去。”
如莲料不到这样的情景,她想辩解,却被人用绢布堵上嘴,五花大绑着,没一会儿的功夫,就进了县衙见官去了。
府衙里的县令徐京,也就是前日里张大官人口中的结拜兄弟,刚听到自己兄弟的噩耗,正换了一身素衣,准备去府中吊唁,却在出门时碰上了前来报官的张家家丁人等。
只见那县令徐京白衣白袍,临风而立,泪眼红肿,神色闷闷。
如莲正待抬头挣扎,却被那一副模样惊得花容失色、双目呆滞。
如莲终于看到了她朝思暮想的那一双眼睛。
那眼眸清幽深邃,右边眼角的黑色痦子和她的子敦长得一模一样。杏芳姐姐说得没错,这堂上的徐大人俆子敦,正是她魂里梦里牵念着要找的人。
这一瞬,如莲悲喜交加,却又感慨万千。若不是落到这样的境况,她到死也怕是见不着他的面了吧?而今,自己这般模样,破碎的衣裙,仓皇的神色,被家丁殴打的肿胀着的面容,这次第怎生尴尬。
见子敦没认出她,她也只好低了头,任凭自己被他随身的府衙们抓着,往衙门去了。
4
“我叫何如莲,父亲常以‘莲儿’唤我。”
当初十岁的如莲跟着乳娘到京城寻找父亲时,是在街道的拐角遇见的行乞的张子敦。
“你没有娘亲吗?”她追问着跪在地上不说话的男孩儿,“没关系,我娘亲也死了,我第一次来这里,我是来这里找我父亲的。”
男孩吃惊地抬起头,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如莲。他看起来比如莲小一些,右边的眼角挂着一颗绿豆大的黑痦子,脏兮兮的脸蛋上泪迹斑斑。
“如莲?”他张嘴说话,“我饿了。”
就这样,如莲硬缠着乳娘把子敦也带到了父亲的宅子。好在父亲虽然做着小小的京官,收入捉襟见肘,但念及女儿刚刚失去母亲,孤单一人也着实可怜,就收了子敦做义子,陪伴如莲玩耍读书。
那一年,子敦七岁。
正所谓光阴荏苒,有了相互的陪伴,小小的两个人儿长得飞快。但这样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日子过到第五年的时候,如莲的父亲因为一则书文,犯了朝廷的忌讳,丢了小官不说,竟被关进大牢。
从此,何家更是贫困交加,遣散了几个家仆佣人,变卖了家产宅邸,由乳娘带着十五岁的如莲和十二岁的子敦,过着清苦的日子。
如此局促地过了两年,如莲的父亲竟在牢里病死了。
他们为何父守了一年的孝。之后,小小的张子敦,作为何家唯一的男丁,只得挑起了照顾乳娘和如莲的责任。
那时,子敦请示乳娘,想着要娶如莲为自己的妻子。
但乳娘不同意,乳娘要子敦去应试科考。她说要是考不到功名,成不了出息,他就没有资格娶如莲。
她说,如莲好歹是何老爷的千金,门户现在虽然没落了,但小姐就是小姐。以她的姿色和教养,是要嫁名门贵族的,而不是一个路边捡来的无名小卒。
如莲虽然替自己和子敦着急,但她心里明白,乳娘这样做,并不是故意为难子敦,她只是没有办法了。
乳娘要是不逼子敦出去考取功名,而是继续留他在府中这样生活下去,一来两个人已经不是小孩,男女授受不亲,再这样住在一个屋檐下,会惹人笑话;二来,孤儿寡母无依无靠,若没有一个男人出去闯,今后日子就真的无以为计了。
如莲懂得道理:短暂的离别,是为了日后更好的相聚。
可谁曾想,离别容易,再见太难。
5
县衙大堂上,如莲还是低头施施然行了一礼,用双手拢了拢自己耳鬓的乱发,朗声道:“奴家何如莲拜见大人。”
她把“如莲”这两个字念得重了些,她心里存着一丝希翼。她为了那一句誓言,向死而生。背负着这杀人的骂名,为的只是重逢。
天可怜见,这几番生生死死,终于还是得见张郎了。一路的曲折反复,一路的委屈求全,她全都倾注在这一句重逢的谒见里了。
果然,她低头屏息的瞬间,能感觉到子敦的声音停顿了一瞬,嗓音显得沙哑。
“如莲?”徐京若有所思:“这名字倒是好名字。可这样两个清丽的字,竟被你这恶毒的妇人辱没了。”
如莲听到他这一句,身子晃了晃,脸上的表情倏地缩成一团。
从前与张子敦相携相爱,发誓到老的画面像一副被撕裂的锦帛,发出刺耳的哀鸣,骤然间从长空里絮絮地飘零下来。
“子敦……”她做出这样的嘴型,却发不出声音来。她有些恍惚,到底这是真实,还是自己昏死之后的噩梦?
朝堂之上“啪”地一声,惊堂木拍在桌案上,如莲无力地跪倒在地,眼泪同着哀伤一串串掉落在翠色的裙摆上,洇出一片死灰的湿痕。
顿时,两旁的衙役用水火棍混乱地击打着地面,“威——武——”的喊堂声震耳欲聋。
如莲心中如万马奔腾般不得安定,又如千条蘸水的白绫绞紧了胸口,呼不出半点儿冤屈。
她想从这样的梦里走出去,却又寻不出来时的入口。那个令自己朝思暮想的情郎张子敦,在这荒诞的梦境中,似乎也记不得曾经与自己的前情旧事、儿女情长。
“生死相随,死生勿忘。”
两人曾经分别时的承诺,像一把刀子,剜在如莲的心口上。这一刻,却更添了一把盐灰撒在上头,泛着殷殷的血痕,蜇得她浑身颤抖、苦痛难忍。
“犯妇,今日你就是装疯卖傻,也休想从本官这里占得便宜。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如何杀了张儒生,又如何嫁祸他人?现在就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徐京大人的脸上泛着威严,也泛着愤怒,对眼前跪着的有气无力的弱女子如莲,毫无半点怜悯之意。
怎会有怜悯之意呢?徐京与张儒生情同手足,却没料到自己这才考取功名,才受朝廷恩典,第一件办的案子,竟是自家兄弟被人谋杀。
这等悲愤复仇之心,任谁也都按捺不住。
但堂下的如莲,此刻却如同衰败的荷塘一般,低头饮泣、万念俱灰。
直到惊堂木再次拍响,她打了一个激灵,才回头看见了杏芳。
“姐姐?”她抱着最后的期望看向杏芳。杏芳知道的,自己原是要找一个叫张子敦的人了,现在要找的人近在咫尺,只要杏芳为她作主,她就可以在这大堂之内,说出这事情的前因后果。
她只盼着与自己生生死死里日思夜想的这个人儿相认。
可杏芳却只是拿眼睛瞟了她一眼,只那一眼,便让如莲心如死灰。
“大人,该说的我全都如实相告了。是如莲她用药酒毒死了我家官人,是她最后照顾的官人,是她杀了他。她来路不明,却心狠手辣。若不是管家及时提醒,我怎能看清这毒妇的真面目……”
杏芳黑服遮体,眼如桃花,哭诉之时,点点泪滴沾湿了她嘴角的唇脂。
说到后来,她竟泣不成声。
围观的百姓开始七嘴八舌地咒骂如莲这只恩将仇报、杀人不眨眼的狐狸精。如莲这边却已是万箭穿心,还没等衙役的水火棍打在她的身上,她已经哀号一声,昏死过去。
堂上的徐京大人毕竟是年轻,刚刚为官,经验不足。他没料到犯人这么脆弱,急急下堂来探查生死。
待他蹲下来细看,见这女子眉目清丽、眼角噙泪,双唇似染了一层秋霜,颤抖得像一枝寒风中的白梅。他心中竟掠起一丝恻隐,心下无端地刮起一阵秋风。
6
因为如莲犯案重大,且又事关徐大人的兄弟张儒生死因,她就被下令关到了离徐京内府最近的一个重犯牢房之中。
而当天晚上,一位装裹严实的黑衣女子又只身一人来到县衙,敲着鼓喊冤来了。
徐京正在翻看卷宗,尚未睡下,听见衙役来报,便起身穿了官服,叫人把那喊冤之人带进府里来问。
这女子进门后倒头便拜,待得去了裹着头脸的黑巾,竟是张儒生的侍妾樱儿。
徐京认得这樱儿,她原是在勾栏里唱戏为生的。这女人心地善良、乖巧机灵,只因生得俊俏,经常被猥琐男人们揩油刮脂。徐京和张儒生一来二去跟她也熟了,就在徐京的撮合之下,让张儒生把这樱儿收进房里,免去了她在外漂泊无依之苦。
徐京当下有些吃惊,便问道:“小嫂子怎的半夜来这里?”
樱儿神色慌张、双眉紧锁,只说事关官人之死,似有难言之隐。徐京便叫退了左右,任她细细说来。
樱儿这才说了张大官人如何收留如莲,如莲因何留在张府,十五日晚自己和如莲又如何照顾张儒生睡下,第二天管家却如何发现官人之死。
她说如莲没有杀人的机会,也没有杀人的缘由,只是那管家和袁杏芳二人血口喷人,合起来栽赃陷害一个孤苦女人。
樱儿这一番话,让徐京突然想起白天见到何如莲晕倒的样子,那含冤的神情和悲苦的样子倒真是装不出来的。
但鉴于本案事关重大,他安慰了一回樱儿,便叫人送她回家去。他自己又睡意全无,便又踱步到关押何如莲的牢房中来了。
走到牢房附近,他却看见一个细长的人影从牢门闪出,往院内去了。徐京心下怀疑,快步走到牢门口,讯问守卫,刚才出去的是何人?
守卫说是张家的管家,说是受张家二姨娘樱儿之命,来这里给犯人送还她丢在张府的衣物零用的。徐京想,这个樱儿,既然自己来了,何不去亲自去看那何如莲,还要托管家来送东西。
待得他进去看时,那如莲比白天晕倒时更加憔悴可怜,蜷着身子,歪着脑袋,斜坐在牢房的墙边上,浑身不停颤抖着。不知是眼泪还是尿水,湿答答地黏在她身上盖着的一件深绿色的裙边上,可她竟也毫无表情。
他站在牢门口,凭着微弱的烛火道:“本官现在问你,你且如实回答。你原本是从何处来的?要往何处去?”
如莲听他这么问,眼中的光倏地亮了一下,吃力地坐直了身子,有气无力地说:“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难道子敦你不知道吗?”
徐京大吃一惊,不知这女人如何知道自己的小字。他大喝一声:“大胆刁妇,看来你在张家潜藏已深,本官的名讳你是如何知道的?”
如莲又呆了呆,用恍惚的眼神看着徐京,似乎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子敦,你的名讳我叫了二十年啊。而今,在这牢里四下无人之时,你也不肯认我?你难道忘了曾经的承诺了吗?我为寻你而来,我为寻你而来!”她颤抖得更厉害,声音显得幽然无力。
徐京见这情形,心里打了个冷战,以为这女人心智错乱,便不想再说,转身返回。而如莲的双眼已然渐渐失神,气力也越来越弱。
空荡的牢房里,只听见女人更加幽暗的声音,在半明半灭的烛火里,反复地诉说:“生死相随,死生勿忘。生死相随,死生勿忘。”
7
徐京回到内府,再次仔细翻阅完案宗,他才发现原来嫂夫人袁杏芳和管家两人的口供,的确有不符之处。他想,自己真是太过报仇心切,前几次竟然忽略过去,那袁杏芳也可能是杀夫谋财的嫌疑人啊。
可那管家既然是袁杏芳那边的证人,怎的今晚又来牢房替樱儿给犯人送东西来了?
他心下狐疑,胸口忽觉憋闷难忍,于是早早就睡下歇着,一夜无话。
第二日起来,他刚穿好朝服准备升堂,就听看守柴房的衙役急急来报:囚犯何如莲于凌晨寅时半刻,脉息尽断而亡。
徐京听到这消息,眼前忽然闪现出昨晚月光下张管家那细长的背影。
他胸口又一阵刀绞般剧痛,但觉“咚”地一声巨响,敲得他双耳爆裂般剧痛起来。接着天旋地转,他顿时一头栽倒在地,口吐白沫,胡言乱语起来。
衙役们吓得四散着跑开去找郎中,不敢贴身近前。
还好府内有经验丰富的老管家,说徐大人这是操劳过度、内郁外虚,感了邪风,给他连服了几顿汤药,于是不再折腾,安静地睡过去了。
待到深夜,守床的衙役各自睡去,徐京朦胧中竟看见如莲穿着一身崭新的翠绿色罗裙姗姗而入。她抬手握了一下他被子外面露着的右手,徐京感觉如莲的那只手仿佛冰天雪地里的石头一样——寒气袭人。
她并未用力,就已经拉他下了床,他光着脚,顺着如莲指引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机械地走出去。
黑夜中不知走了多久,徐京似乎又回到梦境里一般。他觉得自己和如莲似乎很早之前就认识,很早之前就这样拉着手走过很长的路。
到了一处荒野,如莲停了步,转身看着徐京,不说话,却泪眼扑簌。
徐京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一种死亡的味道开始充斥到他的体内,一切似乎变得清晰。原来这一处荒凉而又熟悉的洞穴,曾是自己再生的轮回之处。
他顿时想起了,十五岁的他和十八岁的如莲曾经偷偷在桃树下发过誓:“生死相随,死生勿忘。”那时如莲的脸上阳光灿烂,哪里像如今这般的辛苦沧桑。
他曾下过决心,三年之后要与她结成鸳鸯。
黑霸王想霸占如莲的时候,他还在应试回乡的路上。如莲等不到他的消息,却又苦于形势所逼,最后为了留下清白,竟吞药而死。如莲死后,是自己驮着她的尸体,把她封藏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野岭的洞穴之中的。
当时,乳娘给她含了一枚还魂丹,让他把她的尸体存在最阴最寒之处,避免她的魂魄见光消散。说是若干年后,待得机缘到时,她自会醒来。
徐京也想起,当年他在这深山里为如莲守灵的半年之后,他在漆黑的夜空里看到两只绿幽幽的眼睛。他马上反应过来,那是狼。
他赶忙起身,把如莲的“尸体”挪到洞里更深的地方。然后用木藤和雪块封堵了洞口,又只身把狼引到很远的地方。
子敦自己被狼咬断脖子的时候,也用尽最后的力气,用老树枝戳破了狼肚子。
过往的一切人物事件,如一场真切的折子戏一样,在他的眼前慢慢浮现。
如莲的魂魄站在徐京的身后,跟着他的回忆看到了她寻死之后复生之前的种种往事,便觉心中释然。凌晨卯时,她径自化作一缕灰烟消散,只留下徐京跪在荒凉的洞穴口,哭成泪人。
食毒药殉情,服还魂复生。人纵有千般深情、万种算计,终抵不过命运造化捉弄。
乳娘没有算到,如莲那一“死”,竟“死”了二十五年,才待到时机与子敦重逢。只可惜子敦却又在二十五年前早死于狼牙之下。
所以,不怪徐京无情不肯相认,只可怜两个人儿,一个还在上一世里寻觅,一个已经投胎在了下一个轮回里。
徐京从梦里醒来之后,脸上依旧挂着泪珠。但他已经知道了,谁才是真正杀害张儒生的凶手。那两人合谋杀了张儒生,又嫁祸何如莲,再在黑夜里给如莲披了毒水里浸过的衣衫将她置于死地。
然则,纵然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却难平情深缘浅此恨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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