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盛夏的一天,父亲来到我的房子,要与我谈点事。他坐在电视机前的木墩上,佯装轻松地沏了一壶茶,然后点燃一支香烟,悠闲地抽起来。他望了几眼我,几次欲言又止地呡起了茶。我看着书,也端起茶杯小呡了几口。他终于按捺不住,说了他想修坟的事儿,说他年事已高,趁着身体健朗,可以搬砖砌瓦,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提前修好坟墓,也免得老之将至或者事发突然,让家人奔走忙碌。
那真是一个令人尴尬的午后,他说完话,一个人呡着茶喝,故作没事儿似的,直夸茶叶味好。我也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书籍,佯装没听到似的,不敢抬头看他,直视他的眼睛。
父亲喝完几口茶,站起身去忙他的活计。我则放下书,端起杯,品起茶来。但我心里明白,父亲和我一样,都极不甘心去修坟的,因为我们都不愿去面对疾病与死亡,尽管那是人人都不可回避的事儿。
夏去秋来,田野里一片金黄。我和弟弟帮父亲收割大豆、玉米,帮他把编好的絮状的玉米棒架到楼上的木板上晾晒。每天晨起下田,月色朦胧时回来。虽然一天劳碌异常,但我却欣喜万分,因为父亲总算抛开那个恼人的话题,回归到正常的生活。我欣喜,父亲由于秋收的劳碌,终于放下了执念,可以安心忙他的事儿。毕竟,他才年过花甲,不该急于修坟的事,况且这在儿子一辈看来,也是极不吉利的。我也庆幸,父亲经过了长期的思想斗争,总算想开了这件事,也明白修坟这事是可以缓缓的。
时光更迭,不觉过了新年。父亲又一次来到我的书房,习惯地泡上一壶茶,自己喝了起来。我觉得也是时候同他谈谈了,于是放下手中的书,也为自己斟满了一杯茶。他看了看我,然后聊起了我喜爱的文学,说:书这东西,看似薄薄一本,其实蕴含了许多大学问。然后,侃侃而谈起来。我知道他为了与我谈这些共同话题,肯定翻看了我看过的不少书籍,甚至去弟弟那里请教了文学方面的一些常识,以此作为切入点,开始聊我们都感兴趣的话题。
农村木门上的家训其实,父亲并不是这方面的能手,我知道的。他早年丧父,孤苦伶仃,不久,又永失母爱,幸得兄长抚育,一面帮家里操持家务,一面去学校用功读书。待学到三年级时,终于由于家境贫苦,肄业从农而放牧牛羊,自此结束了在校求学的生活。后来,尽管父亲心有不甘,也自学了汉字、算术等课程,在十里八乡可算是有点儿墨水的人,但较我们这些科班出身的年轻人,精力自有不济之处。可见,父亲为了和我平和交流,是下了一番苦功的。因为我向来是一个脾气暴躁,容易发火的人,稍有意见相左之处,我是极易动怒的。父亲显然想找一种恰当的方式,同我聊他所想的事儿,又期望我能够认同。
在喝完一壶茶后。他终于忍不住,自己谈了起来,说的依然是修坟墓的事。按他的想法,去年搁置着不修,是考虑到今年有闰月,而农村人讲究这点,认为有闰月的年份是很吉利的,最宜修建坟墓。他说完这一切,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说:今年不行,那就再过几年吧!我喝完几口茶,我们对视了几眼,我的目光又急速的移开了,然后续着他聊的文学的话题畅谈起来,看得出他惊愕的神色下,显出一脸的无奈。
我们又沏了一壶茶。静静的喝着,彼此再不看对方,似乎沉醉于茶的清香,直到把一壶茶喝完。
几天里,我与父亲见面的次数不少,但除在饭辰客套的打招呼外,我们仍然不说一句话。那小小的一宗坟墓,似乎成为我们之间的一道屏障,没有人提及它,更没有人逾越它。
在经历了几天的冷战后,我终于同父亲坐在了茶几旁,依然泡了一壶茶,斟满了茶杯,放在了彼此的面前,不同的是,沏茶的人换成了我而非父亲。我敬茶给他,说,我同意他的想法,支持他在今年修坟。父亲一下子激动起来,颤动的双手将一杯茶送入口中,眼里泛起了泪花。我这才发现他一下衰老了许多,再不是平日里那个壮硕的父亲。他的背驼了下去,像我在里面装了一张弓似的。他的双鬓已经花白,似秋霜爬在了上面,积作一团,永不融化。我也送一杯茶到自己口里。那茶清香而略显苦涩,让人久久回味。那天,我与父亲聊了很多话题,包括他惨淡的收货生意以及他苦学而来却一知半解的文学常识。
不久,坟地动了土,父亲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父亲曾经帮衬过的邻居也闻讯派出精壮的劳力前来帮忙。他们一个个奋勇在前,一晌午的时间便将石头、沙子、青砖等悉数运到了坟地。不过几天功夫,坟墓的主体工程就起来了。三四天后,便找人准备硬化墓地前的拜台,算是完成最后的一道工序。
那日,天奇冷,寒风刺骨。在影影绰绰的电灯光照里,几个匠人摸着黑搅拌沙石,用振动棒夯实地基,撒水泥干灰溜平拜台平面。作业几个小时后,大伙终于收工,顺着曲折的山路,回到家中,匆匆洗罢脸,围坐在桌前,三五划拳,吃喝玩乐。那天,父亲也高兴到了极点,喝了不少酒,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几个细心的侄儿、外甥抬着整捆的塑料纸赶到坟地,把它罩在溜平的拜台面儿上,以防结冻。那夜,风从山坳里吹来,“嗖——嗖——嗖”的,呼啸的声响此起彼伏。
送完所有人,我正要休息,父亲走进门来。我以为他要接着喝酒,便把茶几上的酒瓶藏在了抽屉里,他看看我,笑笑地说:今晚咱爷俩不喝酒,喝点茶。说罢,他烧水泡了一壶茶,给我斟满了一杯,然后又给自己斟满一杯,举起,碰杯后,喝了下去,继而又絮叨起感激我的话来。我禁不住热泪肆流。父亲又替我斟满茶杯,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眼睛也一下湿润起来,但他随即转过身去拭干,又笑笑地转过身来,对我说:今个儿,不聊这些不开心的事儿,咱爷俩继续喝茶!
2020年3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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