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不叫招娣

我奶奶不叫招娣，

她爱大声唠叨，热情好客，

她会种地会做饭里里外外一把抓，

70几岁还拿着绣花针嗖嗖缝衣服，

她爱我，所以希望我和她一样，

和她一起爱、包容家里的男人们。

我无法与她和解。

（一）

转眼间，奶奶已经去世四年，时光匆匆流逝，和她的记忆却像倒叙的连续剧，一点点从剧终回到故事的开端。

她刚走的时候，我还坚持着她不爱我的想法。

走之前她曾有过一次严重的中风，后来即使恢复了也大不如前，她变得不太清醒，她看着我，叫的却是我哥。

我表面很平静，本来以为很坚固的心却还是被深深刺入，即使相处多年，我的内心早就明白她最在意的是谁，最想见的是谁，又是中风了，认不出我很正常。

但心里想的变成了现实，她看着我却叫着另一个人，还是让我，分外难过。

我没有否认，那一刻我把自己当成了他，她也把我当成了他，我们双手紧握，谁也不说话，祖孙二人相处20余年，竟然甚少有这样的温馨时刻，讽刺的是，和她一起度过这个时刻是我，也是“他”。

但我一定是特别的吧，是特别叛逆，不像女孩子的不孝孙女，也是她一手带大的白眼狼。

或许这样说很矫情，但那时候突然就很明白什么叫爱恨一瞬间，什么叫爱不成，恨也好。

（二）

她走后的时间像来了加速，有一天我突然又觉得，在孙辈里，我或许能在她心里排前四。

前三分别是两个堂哥和我的亲弟弟。

我是她一手带大的，第四或者和弟弟并列第三，也是有可能的吧，毕竟弟弟出生晚，和她并没有太多相处机会。

我认认真真的在心里揣测着她更爱我还是更爱弟弟。

应当是我吧。

后妈是个温柔却有自己主张和坚持的媳妇，对于养育儿子有自己的想法，并不接纳奶奶老一辈的带娃思想，奶奶也自知在她那里讨不到什么好，因此弟弟刚出生在家的那几年，她仍如以前那般喜欢独自出去找老姐妹玩，而不是在家含饴弄孙。

相比起来，虽然我也是那么倔强，但总归也听过她一些话吧，嘴上一点不让步，但我也按照她说的做了的啊。

堂哥那时候中午在我家吃饭，我和哥哥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区别是四年级后她就陪我来城里住，而哥哥直到一年后读初中了才到城里，中午因为离家远所以来我家吃饭。

哥哥爱吃紫菜，爱吃卤肉，爱吃鱿鱼，他挑食，没有自己喜欢吃的就吃得少，所以奶奶总会单独为他做一份。

卤小肚很贵，她总是少少的买一些，虽没有明说，但我知道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可她没有摆在明面我就当丝毫不知，不仅挑小肚吃，还大把大把的夹，有一次甚至哥哥饭还没吃完我就已经把他爱吃的小肚吃完了。

我心里是有些忐忑的，虽然他们总说我不懂人情世故爱横冲直撞不会看脸色，但这样明显的尴尬局面我还是能察觉，我心里有一丝愧疚又有一丝莽撞的镇定，其他的菜又没吃完，他完全可以吃其他的。

然后晚上就被奶奶约谈了，她抓住我的小臂，语气很重但声音低沉地说：“你明知道哥哥爱吃那个，你给他吃完干嘛，让哥哥好好吃不行吗？”

“我也喜欢吃啊，凭什么不能吃嘛，你买多点啊。”我倔强的看着她，不服气地说。

“你就是在装怪，这么贵的菜买多点，买多点你给钱啊，你明明喜欢吃旁边那个炒菜的嘛。”她循循善诱，知道跟我要软着来。

“可我也喜欢吃小肚。”

“又装怪了哈，你喜欢吃旁边那个菜。”

“我就是要吃，烦得很吃点东西都要说！”我一把甩开她的手，再也不理她，转身进了屋子，门摔得啪啪响，还有些许回声。

她在外面低声骂着我，我却已经听不太清，我脑子里嗡嗡响，乱线搅成一团团，我知道我该让步了，却不肯在嘴上退半分.....

后来在饭桌上，我学会在他吃完后才大把夹他喜欢的菜，他剩得总是不多，但我吃得很欢喜，因为他已经吃完，她也对我很宽容，要是我没把盘子里的清光，还会嘲讽我说：“你不是喜欢吃吗，剩一点在这里干嘛？”

然后我边翻白眼边夹菜。

其实......我没有说谎的，我是不挑食，但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喜欢的，也是我真心喜欢的，只是我其他喜欢的他未必爱。

所以......看在我也曾听话的份上，姑且让我和弟弟并列第三吧，老天。

（三）

成为上班族养活自己后，我信心倍增，觉得自己甚至可以排上她心中的孙辈第二了。

——她只是对孙女的要求和对孙子的要求不一样而已，她内心把我看得重，她对我的期望高。

她希望我多帮帮哥哥。

人生最后的清醒时刻，我和她最后一次谈话中，她说，你要多帮帮哥哥，他这个人倔强，不肯低头，父母离婚，也没什么钱，你是他的妹妹，能帮的地方要多帮哥哥。

她应当是极信任和爱我的吧，所以才会委托我照顾自己最爱的孙子，即使知道我只是他的妹妹，又桀骜不驯，能帮上的或许极少。

那一刻我觉得我充满了使命感，也不再说那些阴阳怪气的话，我跟她说好，能帮上的我肯定帮。

她不满意，说什么叫能帮上的肯定帮，你只要看到哥哥有不好，都要帮。

我闪着泪光，我说好。

我明白她可能撑不了很久了。

她总是期望我多帮帮他的，期望我在哥哥这里，是个能帮衬哥哥的好妹妹，也期望我在弟弟那里，是个多帮衬弟弟的好姐姐，毕竟她的一生，也是这样一丝不苟的执行的。

她是家里的大姐，底下的弟弟妹妹她都帮忙照顾着，虽然不一定和弟弟关系最好，但她一直深爱着自己的兄弟们，记得小时候大舅公去世，半夜接到消息的她悲痛欲绝，跪在地上喊着老天爷，呼唤着自己的大弟弟，她毫不含糊的对着窗台磕头，一声声闷响不仅敲在地板上，也敲在我的心底，那一夜天很黑，月光微弱洒进来，恰好能让我看清她的身影，她似乎觉得用头磕还不够，于是又开始用拳头砸地，我在那一刻突然分了心，我想她那时究竟是心疼，还是手和头更疼。

我就是这样的白眼狼，似乎总不懂感情，所以她才会一遍遍嘱咐我，深怕我忘记照顾她亲爱的孙子们。

但我也是她亲爱的孙女的，

男朋友握住我的手，

跟我保证。

（四）

我和哥哥闹翻了，

我不再想着要在她心里分爱的高低了，我开始踏实的想，她希望我成为怎样的人。

首先要像她那样重感情吧。

她记得家里每个人的生日，即使是外孙女婿的生日也记得，她总会拉着我数我们家哪个月生日的人最多，似乎是6月吧，可惜我天生冷情，这种事不感兴趣也不记得。

其次要温柔顺从。

她的个性是绝对说不上温柔二字的，她泼辣而利落，是典型的上一辈能干女人，但她泼辣是看对谁，对儿子，对丈夫，她一直是相对温柔的。

她看不惯我的狗脾气，总说不知道我哪来的那样牙尖嘴利，总是要和哥哥一较高低，平时嗓门也大，服从性也低，最爱说的就是不。

她常被我气到无语，甚至要用衣架打我。

但我和哥哥的吵闹中她是能断清官司的，她知道谁对谁错，但这也不妨碍她在晚上悄悄拉着我说让我别整天跟哥哥计较，每次哥哥因为我被打后晚上她都要拉我说半天，其他的不记得但最后总要来一句：看到哥哥被打你舒服了撒，嘴巴硬是嚼得很，鬼把样多。

我全部当没听见，我脸皮厚。

最后应该勤劳会处事，懂得察言观色，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每年年三十晚上，爸爸他们几兄弟总爱一起打牌炸精花，而她不会参与打牌，也不会在旁边看电视，她心里有一个计划表，她要先陪在旁边看看儿孙，然后掐着时间进厨房开始准备凌晨的汤圆宴，她包的大汤圆一个就是半碗，从皮到馅都是现做，这是她心里一等一的大事。等到大家都吃完，玩完牌看完烟花，她还得撑着眼皮打扫，她勤快爱干净，看不得有事情没做完就睡觉，非得把家里收拾好再休息。

这几点，细细想来，我一样都没做到。

我其实是不称职的，但她虽然不能接受我这些缺点，嘴上说着我这样那样不好，但还是爱我的。

我小时候病多，几乎每次都是她带我去看病，那个医生总爱让我输液，于是她就在病床旁边陪着我，虽然很无聊也还是陪着。

那时候我的家长活动也是她陪我，她力气大，那些城里的阿姨没一个比得上她，每次她加入拔河，就是压倒性的一秒胜利。

她爱玩，在家坐不住，却也因为我，一周7天总能至少在家为我做饭四五天，说起来轻巧，给孩子做做饭而已，但放在我身上，我想我真的很不愿意为了给孩子做饭放弃自己的娱乐。

其实很多事她是明白的，我想她应该也是知道我其实真的爱吃什么的，只是我爱吃的多，她就捡大众化的做就好了，这样大家都能吃，多好。

她应当是爱我的，我们一起孤独又互为依靠的度过了无数漫长日夜，知道对方炸毛的每一个点，对彼此了如指掌。

但我和她还是不能和解的，在她的墓前，我必须说她不爱我，我必须要抱怨抱怨说说她的不好。

至于她想让我照顾的哥哥，我也搞砸了，冷战了将近一年。

她应该很生气吧，生气得在地底下都操心。

我就说我做不好的，我是没有用的废柴孙女，她应当在边骂我，边期待着我能和他和好，再多照顾照顾他，她觉得男人到死都是脾气不好是小孩子，是表达能力不强有苦往心里吞的可怜人，而女人就该多包容这样辛苦的他们。

她觉得女人就该这样的，即使她不叫招娣。

但我偏不那样做。

“那你喜欢你奶奶吗？”

“不喜欢。”

“你想她吗？”

“不想。”

“你愧疚吗？”

“不愧疚。”

“你们互相表达过感情吗？”

“大女子，不言爱。”

“不会再写她了吗？”

“不会了，再也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