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入夏至前，木苏苏再一次接到了课程顾问的面试通知。简直不能够再进行更多的复述了，是一家面向低龄儿童教授英文的个体机构！卖迪斯尼系列，唐老鸭米老鼠学英语的课程！
在一个多层建筑里，话说这个多层里小公司还挺多的，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各种公司的logo标识。也许并没有什么面试，而是直接去参加培训。
一间两百个平方的培训教室里，前方是主讲台，下面是一排排个体独立的桌椅板凳，象中学时代考试时的那种排列。
主讲老师，是一名穿着白衬衫，黑西服套装，也许打了根领带的青年男子。好在面容俊朗，一副金丝边眼睛架在高耸的鼻梁上。
“最近我给我老婆买了辆车。”木苏苏对这句话很有印象。
江城的销售们，好像很喜欢说这句话。木苏苏不止一次听到这种爱家，顾家的爱情宣言。
底下的年轻男男女女就眨巴眨巴着乡巴佬一样的眼神听着。
“我们来做个游戏，做错了的同学必须上来表演节目。”培训老师说道。
下面的男男女女就又是紧张，又因为摆脱枯燥的培训内容而活跃起来。
把凳子收进课桌下面，一排排人立正站好。
这是一个他说什么，你就反着做的游戏。比如“向前转”，那就是“向后转”，“左”，就是“右”。
不幸，第一把，木苏苏还有点迷迷糊糊，懵懵懂懂，与所有人相向而立，众目睽睽之下，就被抓包了。
“你上来！”培训师意味深长，男男女女就有几分击鼓传花赶紧把手上的花儿丢了出去的心情，含笑看着苏苏。
唱歌跳舞什么的肯定不是这种人才了，简直五音不全，断然不能丢此脸。
“我给大家讲一个脑筋急转弯，”那天讲的急转弯，已经忘记了，是一个偏冷笑话一般的事儿，权且当作是这样发生的吧：
木苏苏曲起一条手指，上下弯曲，“这是一个海马，”
木苏苏卷起手掌，五条手指一张一合，“这是什么？”
她环顾着满教室的人。培训师大约还不会意料到这女的没有表演节目供大家娱乐，反而娱乐着大家，可是她投喂的料诙谐有趣啊，
有人说是水母，有人说是子丑寅卯，都不对。
穿着休闲白西装的，坐在第一排的曹枫手触着鼻梁上的眼镜框下沿，突然道，“我知道了，五个海马。”
“对了！”木苏苏手一指他，把包袱抖落在地那般，一脸捉狭，坏笑着下了台，留下一路众生恍然大悟的表情。
所以，木苏苏对曹枫的印象非常好：出身音乐世家，师一门冷门西洋乐器，在江城艺术科班毕业，留在江城挥斥方遒，其实也未必有多体面风光，这是一种艺术生独特的，自由的，生活态度。
继续游戏。一票人重新站好。这次木苏苏就醒目了很多，她是没被抓包了，小女孩子谢乐乐转错了方向，被抓上台表演。
谢乐乐刚毕业，个子小巧，挺伶俐的模样，口音就是南方人。这一天，跳了一段手语操，配唱那首广为流传，广为利用，本来是脍炙人口，但有时就被歪曲了本意的，《感恩的心》。
谢乐乐在结果未出时，其实来参加培训课程的都隐约能感觉到，是全员录用，她说，“我觉得还是去寿险干，更有前途。”
木苏苏由此对那个险种的培训课程就多了几分成功学的遐思，果然培训效果惊人，活学活用感恩之心。
待到课间休息，木苏苏走出教室，通往办公楼的公用走廊，迎面走来培训师，手勾搭在另一位同仁的肩膀上，交头接耳着，活泛着哥们儿间密谋的暧昧笑容，木苏苏就暗道，“原来台面上这么严肃的成功学人士，台下看起来也是非常之普通啊。”
这次培训持续了两天，这两天，在座的匹配着能谈得来的，都混了个七八分脸熟。待到就要结束前的课程，是赤裸裸的营销课程，自然直接说到感觉消费的各种玄妙，挑明，“在座的各位，公司是需要你们去卖课程给小孩子们的，你们要做的功课是什么？”
套瓷是必要的吧？
这时底下的人因为混了两天脸熟，大约也有几分胆子和台上的培训师嘻皮笑脸，曹枫突然叫起来，“老师，听你这么说，这和我现在招学生学乐器，去电线杆上贴个招生小广告有啥区别呢？”
其余一干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对！你说得对！”培训师竟然也没有被揭穿的狼狈样子，反而坦然认同。
一干人就四目交接，彼此会意。
既然营销，心灵鸡汤总是要灌输的，“你们看着我，我示范一遍，如何鼓励自己每天都是新的一天，成功的一天。一会我叫人上来做一遍。”
培训师右手握住拳头，高举在侧，激情澎湃，“我是xxx，我是xx公司的xx岗位，今天又是新的一天，我是最棒的，”
底下的人就因为这种直白的洗脑式口号而些许排斥，些许不安，静观其变。
“我一定会成功！”培训师拳头一挥舞，爆发出这句杀手锏，身子突然向上一跳，同时左手握拳，齐举着的右手高度，双拳再往下一顿挫，众人就没有意外地期待着他抑扬顿挫，双脚重重落在地板上——我们展示力量，不就是这样摩拳擦掌吗？！
“耶！～”他却灵巧地，象头母猴，轻轻落在了地板上，嘴里轻轻吐露出这个“耶”字，竟然还有个“爷”！底下的一众人面面相觑，被现实的精彩仿若在脑袋上挠了痒痒，终于疯狂地爆笑起来。
“别笑！曹枫！你上来做一遍！”培训师从打了鸡血的亢奋中快速切回了冷血的保鲜模式，背着手，严肃道。
大家就因为他刚才的心直口快，有了一丝被穿小鞋的旁观者清似的幸灾乐祸。
小年轻到底接受能力很快，可塑性强，水灵灵，象水萝卜一嚼一口脆，就不象成型的，固执地，老白菜帮子们，已经生出丝丝缕缕的纤维组织，咀嚼不动——
“我叫曹枫！我是xx公司的xx岗位，⋯⋯”
曹枫一推眼镜，站在台中央，正面朝下，紧凑地背着台词，又因为要保留这种连贯的紧凑，透露出考试般地紧张，声音却比培训师还叫得响亮，
“我是最棒的！我一定会成功！耶！”他的白西服惊艳一跃，又翩翩飘下，
犹如一骑驰骋归尘，热血浇铸，伴随“咚”，重重的地板被撞击声，他牢牢定格在握拳弓腿，腰板却倍儿挺拔的钢铁战士之风姿飒飒，红日破云而出之意气风发。
“哗哗哗，”全场就猛烈地爆发出潮水一般，后浪推前浪的掌声。
大约此时，公司的头儿们就陪着突如其来的老板出现在培训室后面，习惯靠后坐的木苏苏就偷眼去瞧那个boss，倒还人模人样的，“人间正道是征途”的，成熟的，成功的中年男子，并不矮，着浅浅的马棕色正装，背着手，检视着全场。紧随的头儿们也就人模狗样，作陪着一丝不苟的神色。
看得出来，他可能并不是对此场培训有什么感兴趣，只是对看着场子的经理人操办下的工作事项还算满意。怎么证明真的做了事？之中有一种并不需要自证，他仅仅把生命当成了不懈的运动；有一种是靠成绩佐证；还有一种是形象工程，也是豆腐渣工程。
总之，看起来还算满意，就又背着手一行人鱼贯走出去。
工作分配前，台下的男男女女扎堆聊天，彼此畅所欲言。
“我前女友比我大的，开了一个壁柜店，”曹枫已然成了一颗小彗星，在哪哪发光。
谢乐乐、木苏苏，等一行人就带着笑意望向他。
“你知道壁柜店吗？那种欧式的特别漂亮。她非常能干。”曹枫陷入深沉的回忆。
语不惊人誓不休！他说出什么，木苏苏感觉自己都不会意外到去质疑。
人生啊，人参。
曹枫被分去了他住处附近的网点。谢乐乐仍然执意要去她津津乐道的人寿。木苏苏去了城市的西南角，远是远，也偏了点，众多商品住宅拔地而起，地铁坐到头，也算繁华的闹市，但这个闹市更应定位于新江城人的闹市。并不用乘地铁坐到头，反而在游乐园附近下来，就来到了这一隅开阔的，曲径通幽的，风雅的别墅群。
这个网点踞一别墅而立。之中有一层是幼儿教室，一层是办公区域。
开工的第一天，看起来新来的团队负责人很重视，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三十余岁的女人，有几分东北异域的风情万种，她招呼所有新人，十几个，围圈而坐，就象谈心，云云。
听起来，这一位也不象有多少行业经验，但肯定出自寿险团队。楚楚动人，看起来倒不是很快乐。这一天，她还拉来了闺蜜，一位有所建树的心理学女博士临场助阵。
心理学博士侃侃而谈，主要目的是拉拢人心。木苏苏就心猿意马，暗自忖度负责人的身份，生出几分好奇。
卖了不少课程的女主任，对，这里的级别是按课程量来定的。主任不过是个年轻的，朴素的女孩子，几分激动，以身示范，自己从一穷二白开始，一个篱笆三个桩这样发达起来。“大家不要紧张，我从头开始都做出来了。好好干！”
在示范的过程中，主任还不时接到客户来电，一干人就又是聆听，又是观摩主任亢奋地谈着业务。
唉。木苏苏暗自叹口气，现出不耐烦的傲娇姿态。
思绪就遥远地飘向刚毕业的那一年，第一次参加封闭式培训。主办方把一车人拉到了风景秀丽的军事戒严区。各种精彩表演倾情演绎不表，也是来了一个年轻的，朴素的小女孩子，几分激动，以身示范，“我幸运地遇到了xxx老人，他热情地推介了很多老朋友来购买⋯⋯”
此前已有过表述，产品是人生终途——极乐园房屋。木苏苏也不知道该为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喝彩，还是为老人们的忠诚热泪盈眶。
刚毕业那时不懂什么金字塔型级别分布，什么产品在包装的宣传之下，也如河床淘金，炙手可热，奋不顾身。后来呢，也许极乐园房屋还是卖得不错吧，但是不太久，不超过二十日，在其他公司第一天报道，木苏苏竟然遇到了培训中表现突出委以重任的骨干学员，被人情味煽动得淌着热泪分道扬镳的这两个人竟然在同一天，在另一家公司入职。
唉。总体感觉不太好，不太放心。木苏苏就犹豫不决。
下午时分，黑人女外教就来上课了，来了七八位小朋友，在开放的，漆画得五彩纷呈的教室里，开始了“米老鼠和唐老鸭”的开心之旅。
木苏苏和一个年龄相仿的男生小刘就提出，一定要上线带他们去现场看看，到底怎么卖课程。
也许不卖课程，上线到看起来更象一位大学里的儒雅男老师哦。
生活啊，生活！
上线已然觉得木苏苏是颗刺头。不露声色，下午四点余，一行三人就来到了不远处的小学门口。此时校门口已经聚集了大批等待的家长。
“我们先来操练一遍。小木你现在是来接小刘的，我是卖课程的。”他瞅了木苏苏一眼。
边上的两人就“嗯嗯”愣怔着点头。
一推眼镜，“你好，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好可爱哦，”
此点套瓷为夸赞小孩子入手，天底下还有家长不喜欢自己的孩子被夸？
“你喜欢米老鼠和唐老鸭吗？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用英语来玩？”
小朋友必然点头。既然小朋友欢天喜地，家长那就得掏心掏肺啊。
这时注意力就到木苏苏身上了，这两人就仍然不明所以然，摸不准要如何劝服家长上钩。
“这位是阿姨吧？”
木苏苏陡然就觉错愕，一丝不悦写在脸上。
也不知他是故意要矬一下她的傲气呢，还是故意要矬一下她的傲气呢？
“这个时候，我们就需要确认来接小孩子的大人身份，如果是阿姨，那就推销得无意义，必须要是家长。”上线很显然察觉到她的异样神色，嘎然而止，调转话题方向。
其实也不应该有什么不悦的。首先，江城的女孩子不怎么干活，请阿姨是常态；其次，既然是角色扮演，说木苏苏是小刘的妈妈，还是奶奶，都非常不妥当，遇到小刘是个情感细腻，喜欢琢磨的人，这个队伍就难带了；再次，新人新来乍到，徒弟比师傅都能干了，师傅吃什么？
可见，当年这个上线，考虑问题之周全，是有几把刷子的。
此时，学校校门打开了，一大群小学生如放飞的鸽子飞出来。这两人就被要求上去操刀小试一把。
木苏苏迟疑着搜索了目标好一会儿，终于待到人群没有那么密集，一位老奶奶牵着一个小男孩，看起来也不会被人一眼认为，“哎呀，这种销售好象蝗虫哦”。
“您是孩子奶奶吧？”她迎上前去，脸上挤出花朵一样的笑容。
齐耳白发，慈眉善目的老人突然被挡了道，看到的是笑容，“对啊，我是奶奶。”
她看起来因为“奶奶”这个一眼就被认出来的认可，而表现出些许高兴，些许血脉溶于水，血脉相传的骄傲与自豪感。
木苏苏就把刚才上线套瓷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这个要孩子爸爸妈妈来决定的，我不懂这些的。”奶奶羞赧道。
木苏苏就如同泄气的皮球。
这时候难道不应该补刀追着对方要电话号码吗，或者手里拿着糊弄小孩子的小玩意，上面印刷着公司联系方式，去绥靖小朋友吗？
但是，木苏苏当时哪懂这些纠缠人的玩意儿。就不服气地回到了上线身边，执念于“嗯哼，为什么会这样”。
“所以，你们在选择目标时要特别注意。”上线大约是这么释疑的。
提出来不干了时，本来满怀希望的女负责人失望之情言于溢表，她美丽的丹凤眼责怪地游离了木苏苏一下。
木苏苏仍然对她如此美丽动人，且出现在这样的一个别墅区而充满了好奇。
小刘选择再看看。于是就下班了，两人结伴而行。一路上一交流，小刘也在洛水工厂里干过哦，他于是就因为这点共情而眉飞色舞，又回味自己学生生涯成绩拔尖，考上本科而倍受周围人仰视与崇拜，目前的处境真是怀才不遇呀！
木苏苏听着听着，也不说点什么，也不知道说点什么。
到了以后他再信息联系时，她就默默地把他拉黑了，她不知道说点什么。
补记一下结局。这一家机构2008年还无虞，2010年以前，一夜之间关闭所有网点，老板失踪，网点被大批预交了学费的家长围堵。
金融高杠杆带来的高收益与高风险是一对孪生子，“黑天鹅”一旦出现，多米诺骨牌效应，兵败如山倒。
木苏苏就脑补了一下那个朴素的小女孩，主任，当初踌躇满志地鼓励大家好好干，是否安好？但愿你能扛住来自家长们，“一般是海水，一般是火焰”，愤怒的冲击。
走在夜的寂静里，星空之璀璨夺目，浩瀚寰宇，感怀到人有时候滴下那颗蓝色的泪珠，在心头蓄起一个蓝色的湖泊，是因为星空背后广袤的夜幕，黑色的夜幕，摧残人心的夜幕。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