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春风误（一）

入夜。

深宫内院不闻丝竹声，烛光印着鎏金的灯笼，影影绰绰。

内殿素纱床帐被风扬起，女子一身红装，内衬朱红蜀锦广袖长裙，裙摆迤逦在地，绣满金丝梨花，外罩鲛纱禅衣，腰缀琉璃梨花瓣，脚踩鸳鸯交颈鎏金绣鞋，散着墨色长发，耳边别着一朵浅白梨花，端坐在帐前，胭脂勾勒出精致的妆容，眉眼清澈。

女子望着敞开的窗，微微出神。

“月上柳梢，该来了。”女子朱唇轻启，轻笑了下，缥缈的声音就被风吹散了。

整齐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领头的内侍穿着暗红色的总管服，手里捧着明黄色的圣旨，身后跟随着两名蓝衣长褂的小太监。

“圣旨到，菀妃接旨。”内侍望着一袭盛装打扮的女子，眸光闪烁。

女子起身整理裙摆，跪下，“臣妾接旨。”

内侍宣读圣旨，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昭华殿，“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菀妃勾结外臣，霍乱后宫，罪无可恕，特赐醉今朝一盏，钦此！”

“臣妾，谢皇上隆恩，愿皇上千秋万代，拥江山万里，享美人无双。”女子跪拜接过圣旨，嫣然一笑。

内侍身后的小太监端着一盏细颈龙纹酒盏，置着小巧精致的酒杯，上前毕恭毕敬的呈给女子，素手拈着广袖。举起酒杯轻嗅之，酒香醇厚，还带着浓浓的花香，与多年前洞房花烛夜一般无二。

内侍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终是忍不住，道，“娘娘何不同皇上认个错，皇上自是疼惜娘娘您的。”

女子仰头一饮而尽杯中酒，酒杯随意的掷在帐边，摆摆手，走出了内殿，跨过门槛时回头，扬起嘴角，“公公，你不懂的”。这一笑倾国倾城，恍惚回到了当年的东郊城外的沁园，素衣淡雅的女子，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女子拖着长长梨花裙摆，走进花林，风扬起朱红嫁衣，盛世红装也不过如此。

见她斜倚在梨花树下，身旁放置着焦尾琴，浅白的梨花落在裙摆上，衬着女子越发明艳。

女子抱着焦尾琴，轻吟着《阳春白雪》，她已经没有力气弹奏了，只能死死的抱着琴，一遍又一遍的吟唱，不知疲倦......女子缓缓的闭上清澈如水的眼，嘴角嘬着一抹幽静深远的笑。

似是当年春风过，梨花漫天，抚琴和着萧，抬眼只见锦衣华服的男子，眉眼清隽，嘴角含笑，意气风发，当是翩翩公子世无双。

千树万树梨花开，千朵万朵压枝低。

御书房内长灯明亮，已过二更天。

年轻的帝王，面容疲倦，脸色苍白，握着一份奏折已一夜，未曾下笔，望着灯火通明的后宫。

“皇上，菀妃娘娘已经去了......”内侍总管看着憔悴的帝王，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她可曾提过朕......”帝王眸光破碎，又似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罢了，你们都下去吧。”

内侍们缓步退下，帝王在纸上落笔，浓墨重彩的两笔，“你终究还是弃了朕......”

皇宫大内依旧是富丽堂皇，巍峨不可攀，而这寂静的后宫也仍旧不得安宁，皇位上的人终究要孤独一生。

一年春过又一年，后宫中从来不缺女人。

1

德庆五年。

京城四月桃李竞芬芳，鲜衣怒马少年最风流。

城南顾家商贾之家，根基百年盘踞京城屹立不倒。顾家生意遍布南北，顾家家主顾衍之生意场上铁血手腕，可以有人不知今夕何夕，却无人不饮醉今朝。

顾家有酒醉今朝，今朝有酒今朝醉。

顾家有女顾娈，年芳十五，素闻其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娥眉。又因顾家家教盛严，凡夫俗子不曾见过其相貌，京城又流传着另一个版本，顾家千金貌若无盐，脸颊右侧有碗口大胎记，平素常束之高阁，不曾与京城的贵女交好。

顾氏夫妇年轻时游历疆北，曾有幸与疆北王、王妃一同欣赏大漠孤烟的奇景，相处月余，甚是投缘。

顾娈满月时，京城大摆三天三夜宴席，而疆北王和王妃无法抽身参加，传侍从送来一张信笺，言明想与之结为亲家，顾娈的婚事就如此商定了。

京城的街车水马龙，酒楼听书声，街边叫卖声，声声不绝。

城门处一匹良驹横冲进京城街道，小贩和路人来不及闪躲，摔的人仰马翻。在宫门前紧紧的勒住了缰，朝着宫门轻佻眉锋。

少年一身墨色锦衣，高居于马上，剑眉星目，唇红齿白，青丝高束于冠中，好一翩翩佳公子，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众人皆在猜测是谁家的贵公子，纵马京城大道。只见他，潇洒的翻身下马，迈开步伐进了宫。

总管太监林群早就候在一旁等候，见少年下马，立马迎了上去:“奴婢参见小王爷，小王爷，皇上已经在御书房等您了。”

原来这少年便是战功赫赫的疆北王的独子，疆北小王爷燕绥。

“林群，不必多礼，本王这就见皇兄去。”燕绥不等林群回话，径直向御书房走去，他虽常年呆在疆北，对皇宫大内却也是异常熟悉，毕竟幼时曾和皇上一起在上书房学功课。

燕绥并不等太监通报，就直接进了御书房，掀开衣摆跪下，“臣弟，给皇兄请安。”

“起来吧，你何时如此有规矩了。”当今圣上燕回而立之年，器宇不凡，容颜清隽，五官柔和，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头戴九龙衔珠龙冠，儒雅的气息也掩盖不住散发出的威严。

“父王在臣弟进京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对皇兄规规矩矩，否则回去打断我的腿。臣弟就不能大江南北的胡闹了。”燕绥绘声绘色的描绘着出门前北疆王的嘱咐，还故意捋了下光洁的下巴。

“你啊，也就疆北的风土人情才能养出你这样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反正都有王叔给你收拾烂摊子。”燕回对燕绥甚是无奈，二十出头的男子仍旧收不住心，想他二十弱冠早已被立为太子，受太傅指导，跟着父皇处理国事。可惜他终身只能交付在这皇座上，为黎民百姓操心。

“皇兄，臣弟当然不能和您这日理万机的大人物相比，臣弟野惯了，再说了，我一出事，我爹都恨不得把我赶出家门，如果不是我娘劝着，我早就流露街头了，哪还能指望着我帮他收拾烂摊子。”燕绥桀骜不驯，与其上有天子相护，下有疆北王夫妇纵容密不可分。但其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品貌皆是上成，在一众宗室子弟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胜过京城的公子哥不知多少。

“朕自是说不过你。”燕回只能无奈的笑笑，“此次回京所谓何时，你可不像是无事进京看望朕。”

燕绥手捧了下额，皱着眉头，朗声道:“这不是来见见我那小妻子，商定下大婚事宜，我爹已经派人送聘礼进京了。”燕绥思索着，他自幼与顾娈定亲，却从未见过面，寻思着会见佳人，免去洞房花烛夜掀开红盖头的尴尬。

虽说宗室子弟娶一商贾之女门不当户不对，但是疆北王夫妇一意孤行，谁也拦不住。好在是顾家不是普通的商贾，追溯到上百年前，也是书香门第之流，奈何顾家子弟无心官场，一心经商。百年根基的顾家，并不比京城的高门大户低多少。

“哈哈，这么多年，你也该成亲了，让小王妃来管教管教你。”燕回自是知晓两家的亲事。

“皇兄，你可别取笑臣弟了，大老远的进京，臣弟累了，先去歇着了。臣弟告退。”燕绥可可听不得皇帝老哥的话，自身逮着机会就溜之大吉。

出了御书房的门，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2

湖心亭中燓着檀香，素白裙衫的女子，轻捻琴弦，月光透过薄纱帘，落在女子纤细的指上，一曲春日渐浓的《阳春白雪》。

留香苑的墙头上，燕绥勾勾嘴角，“好琴。”隔着纱帘看不清女子的面容，隐隐约约竟是别样勾人。

《阳春白雪》行至婉转含蓄，仿佛冰雪消融中，溪水潺潺在山间迂回曲折的流动，好一翻春日之景。燕绥终于按耐不住，抽出腰间的碧绿短箫喝之。

女子听见萧声，眼神停顿，指下仍旧撩拨琴弦，琴箫起转承和间天衣无缝。清新活泼的曲调，仿佛有人在溪边对话，此情此景竟如此契合。旋律加快，犹如溪水出了山间，奔腾向前，旋律交相辉映，忽快忽慢，细腻委婉，仿佛坐着小舟顺溪流而下，所经两岸气象万千，行云流水；有峥嵘草木，飞禽走兽。泛音起渐快，仿佛告知的大家春天来临前曾经历了严寒，清丽犹如梅花生有一副傲骨，雪里寻春。转换间展示了人们雀跃的心情。渐渐的融入了大自然，渐收音律，似大自然的脉动和生命呼吸的音响。停指收音。

“阁下，在墙头许久不现身，难道是偷鸡摸狗的宵小不成。”女子婉转的声音，如清冽的甘泉。

燕绥轻笑，施展轻功，衣角勾起梨花阵阵，身姿卓越，轻落于湖心亭前，挑起薄纱，缓步走进，“在下燕绥，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的燕绥。打扰姑娘了。”

“原来是燕小王爷，深夜造访，却是不合礼数。”女子望着眼前锦衣华服，披星戴月而来的男子，风华绝代。

“在下游街是闻到一丝梨花香，就顺着香味来了，不巧碰见了梨花仙。”燕绥并不气恼，眼前的女子，一袭浅白的梨花裙衫，轻点梨花妆，青眉远黛，宛若绽放的梨花，幽静雅致。

“这梨花香倒是飘的远，都飘到皇宫大内了。”女子面对燕绥的油嘴滑舌，不假辞色，倒了一杯清茶自顾自的饮起来。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燕绥道出眼前女子的身份，娈字从他的嘴里传出，竟多了分赞赏。

“看来燕小王爷是担心自己新婚妻子，品貌不佳，才做那爬墙的勾当，不知如今可满意。”顾娈见燕绥已经坐在对面，把碧箫放下，倒茶品茗。

“良辰美景就是差杯酒，醉今朝有名的紧，十五年的更难得，小姐赏杯酒可好？”燕绥不接话，眼底里掩盖不住的笑意自是做了最好的回答，有妻如此，余生当是有趣的紧。

传闻顾娈出生时，顾衍之酿了举世无双的醉今朝藏于留香苑的梨林中，只待大婚之日，用作合龛酒。燕绥实在是大放厥词，即使是定亲夫妻，却也是为时过早。

顾娈见衣冠楚楚的燕绥，说话竟如此的放荡，禁不住想逗弄一番:“小王爷若是自个儿挖的出来，当自便。”

顾娈再不理会燕绥，起身越过他，穿过满苑的梨花，千朵万朵的梨花飘飘洒洒，转身消失在视线中。

“有意思，真有意思。”燕绥意味深长的笑起来，拿起碧箫向梨林走去。

当夜，燕小王爷刨了留香苑大大小小上百株梨树，破晓之际，在一株不起眼的梨树下挖出了顾娈的醉今朝，举起酒缸就喝了起来。复又把酒埋起来。拍拍沾满泥土的双手，施展轻功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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