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幻仙子的回忆——凡鸟之戾
绛珠成仙已经有些日子了。赤瑕宫主很热心地帮我张罗她的入职典礼。大典之后,她就带了真瑶和神瑛去下界巡游去了——说是大荒山一带有恶禽为患,她带人去收伏。其实还不是希望把神瑛和绛珠先分开一段时间!
绛珠倒是个乖巧可疼的人,一直都很听话,安分守己。她很聪明,教她的工作一学就会。干起活来也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无可挑剔。但是也许是离尘未久的缘故,她的心肠很软,经常为那些薄命情鬼的悲惨命运而叹息伤感。所以我以她道行经验尚浅为由,不愿给她太多工作,希望她多出去游玩散心。可是悠闲的她也无处可去,因为我要她与赤瑕宫保持距离,她与太虚幻境其他仙女也不敢深交,因为怕不经意间泄露自己的身世。她的话越来越少,叹息越来越多。姐妹们只道她天性腼腆文弱,不惯交际。独处的绛珠似乎更会经常感怀自己的身世,因为尚未报答甘露之恩,她内心总有股未尽的缠绵之情。我常常私下安慰她,说以后会找机会让她报答神瑛。其实我心中明白,这样的机会微乎其微。赤瑕宫品级比太虚幻境要高,神瑛的仙职品级也较绛珠为高,根本没什么会需要她帮忙的地方。绛珠现在日益忧郁,比成仙前更内向了。人家说“快乐似神仙”,绛珠却一点也没有做仙子的快乐感。我为此着实内疚,却也无计可施。
赤瑕宫主回来后,与我的交往也减少了很多。神瑛倒是常来,不过是来找我的妹妹可卿。他们自幼一起玩乐,彼此甚是谈的来。好在神瑛每次来只找可卿,只字不提绛珠,也许赤瑕宫主也提醒过他了吧?每次想到这桩公案,我就暗自叹息。
可是忽然有一天,赤瑕宫主再度请我进宫。我们在聆涛阁相会,这里是她的书房,面朝灌愁海,风景如画。真瑶将我领到时,赤瑕宫主正在廊下抚琴。是她最心爱的绿绮琴,琴声悠扬委婉。象多数贵族子弟一样,赤瑕宫主精通各种高雅的雕虫小技,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尽皆佳妙。音乐是她尤其擅长的,她弹琴的时候,万物皆有灵,皆可感应她的音乐。这次她弹奏的是《惠风和畅曲》,音乐渐起,便有春风拂面,那些黄莺、画眉、燕子等鸟儿也纷纷飞来,啁啾不停。本非花季的桃树也在窗前慢慢横斜出一枝宜人的嫣红,案上兰花渐放,薰人欲醉。远处灌愁海面,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海鸟翔集,鹤舞白沙。一派春意盎然。赤瑕宫主凤目微合,樱唇含笑,沉浸在自己的境界中。我也手捧香茗,凭栏远眺,尽情享用这明媚春色与天籁绝音。
忽然琴音骤变,改为《铁马金戈》之曲。狂风乍起,鸟雀惊飞。海上浊浪排空,惊涛拍岸,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雨打沙滩,怒潮汹涌如吼,狂风摧花,刹那零落成泥。黑云压境,海水几乎沸腾,岸边的礁石似乎也将碎裂落下。赤瑕宫主依旧双目紧闭,蛾眉微蹙。我忙喝一声:“且住!”琴音正进高亢,君弦应声而断,音乐遂止。抬手之间,风停雨住,海面复归平静。赤瑕宫主睁开眼睛,叹了口气,整顿衣衫,款款起立。我笑道:“好大火气啊!”
宫主叹道:“我正愁无人与我排遣呢!此番心事,只有说与你听了。”我正要问她有何心事。忽只听远处一声咆哮,尖利刺耳,闻者欲狂。我不禁皱起眉头。赤瑕宫主恨恨道:“又是这孽畜,这些日子它真是吵得我头疼!真瑶——!”
真瑶忙抢步上前。赤瑕宫主吩咐:“再喂它些迷迭香!实在烦人!”
真瑶拱手:“启禀宫主,那畜生在发脾气,侍从们都无法近前,已经伤了两个人了,奴婢正要去处理。赤瑕宫主一拂袖:“岂有此理!”便飘然下楼。我紧随其后。
赤瑕宫主边走边告诉我,原来那就是他们从大荒山捉来的孽禽,当初它在当地毁坏山林糟蹋生灵,搞得周遭民不聊生。这畜生虽未修成人形,却天生异常狡诈,而且吃了辣椒就会喷火,所以也颇费了些手段才将它捉到。本来真瑶是想当场除掉它,可是神瑛怜爱它羽毛美丽,不忍伤它性命,便带了回来,关在华林苑里。本以为可以将它驯服,谁料这两天这畜生当初被打的伤好了,又有了精神,整天咆哮不停,只有喂了迷迭香才能让它安静一会。偏那神瑛又不忍多喂,怕坏了它的脑子。赤瑕宫主一路絮絮叨叨颇为失态,看来是怨气很大。
这华林苑是赤瑕宫的花园,其中有无数奇花异草珍禽异兽。那孽禽被独自关在花园一个偏僻的角落。只见一圈铁栅栏,中间一只十丈高的铁柱,足有三人合抱粗细,柱上穿一钢环,连着一条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黑色玄铁链,锁着一只尖喙利爪毛色斑斓的雌凤。它显然是在发脾气,食盆已经翻了,饲料撒了一地,加上四处散落的五彩羽毛和点点受伤宫人的血迹,场面实在狼狈不堪。那凤凰鸟暴躁地踱来踱去,不时发出愤怒的咆哮。
“此鸟叫声中颇多不平之意啊!”我微笑道,“羽翼已就,本可凌云,却困守于此不能横绝四海,岂不憾哉!”
“若就此放了它,只怕野性难驯,又要祸害生灵。”
我灵机一动:“此鸟颇具灵气,有才志难舒之意,却有戾气颇重,不经磨难难以化解。当日可卿也曾在大荒山捉到一只鸩鸟,养于闺中爱不释手,我因忌其毒性,遣其下凡为人化解其恶性。如今下一轮风流冤孽又将下世历劫,不如将这孽畜也带下去化生为人,展其抱负,磨其戾气,或许可以驯化它的野性。”赤瑕宫主旋即化怒为喜,连连颔首。
我纵身而上,抬手之间已经解下了锁链。那畜生不知好歹,张牙舞爪向我扑来。我略一退步,右手一挥,“啪——”,铁链抽打在凤凰鸟的身上,彩羽纷飞如同落花。这鸟儿吃了亏,哪肯甘休,抖抖身子,又快速冲过来,利爪直掏我心窝。我轻飘飘跃起,刹那间已到了它身后,不等它回头,又是一下,只是比上次更狠,铁链几乎砸了它一个跟头。如此经过几个回合,那凤凰似乎也意识到我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便使了个诈,假装再次扑来,待我放手后退之时,突然转换方向,向空猛冲,意图以大力冲击,夺走锁链,借机逃走。我微微冷笑,手中却并未彻底松力,待它冲到一定高度,突然发力回拉锁链。那鸟儿“咚!”地一声,重重摔落地上,鼻青脸肿。它不甘心地再次冲高,我故伎重施,这次把它摔得站立不稳,趴在地上,气喘吁吁,动弹不得。看来它是彻底服输了。
我走近前,发现鸟儿的肉冠等处有些红包,便道:“看来它闹腾也不是没有缘故,怎么你这里还有蚊蚋叮扰它不成?”赤瑕宫主大惊,忙命真瑶等宫人拿了纱网拂尘去满园搜捕,不一会便捉到了五、六只蚋虫,多被真瑶当即随手捏死。我见独有一只吃得极其肥饱的还活着,便止住真瑶说:“留着它吧!看来这些虫子是被鸟儿从凡间带来的,这园里都是绝尘的仙禽异兽,招虫子的只有这一只凡鸟而已,可不拼命咬它?可怜!也罢,留一只活的,随这凤凰下世去,受这凤凰的报应吧!”赤瑕宫主道:“极妙!它吸了鸟儿这许多血,就让他也下世为人,以毕生精血偿还此鸟。”
我正要解开凤凰的锁链,赤瑕宫主却制止我说:“就让它带着这链儿下凡吧!这链儿虽是个锈得厉害的俗器,有铜铁臭气,但以前也锁过许多珍禽异兽,是个可用的物件。此番锁了这畜生这许多日子,也是缘分,让它带着去吧。”
我点头道:“也好,当日心月狐下凡投胎武氏,惹出了不少乱子。毕竟人世现在还没到女人当家的时候。这鸟儿精明有灵气,如此下凡,也需有个牵绊束缚它的东西,以免它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让这链儿也投生成人,做它的丈夫。让他们互相牵绊束缚吧!”
赤瑕宫主又捡起铁柱旁的一只玉瓶:“这瓶儿也让它一并带去吧!这是神瑛给它喝水用的,也是它这些日子唯一不曾损坏过的东西,却也难得了。这畜生火气大,全仗着喝水去火呢!也许它自己也知道,毁了这瓶儿就没水喝了吧?”
我将带锁链的凤凰和玉瓶、蚋虫都收入我的风月宝鉴。赤瑕宫主兴致很高,在怜星台设便宴款待我,见我那珠灰卐福云纹的罩衣脏了,又命灵瑾取两匹新制的天孙锦给我。我拜谢不辞。酒过三寻,我便问起:“神瑛怎么不见?”赤瑕宫主一听此言,又蹙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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