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梅后,江南的阵雨便多了起来。
风是导演,只几阵,灯光电闪,音响雷鸣,歌手乌云出场,唱出了瓢泼大雨。
惊心动魄、畅快淋漓的演出一开始,老家小院屋角的檐口水准会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哗哗”地发着和声。
檐下那口三尺缸,水会很快冒着花儿往外溢,一个旧木瓢则在缸中被击得沉沉浮浮,团团乱转,跳着蹩脚的圆舞……
三尺缸可盛多少水?浅一点五担,满一点九桶。
三尺缸是父亲送给奶奶八十岁的生日礼物,奶奶那时身体还很好,洁癖不减,每天早晨都要到小溪边去洗衣。父亲担忧奶奶年纪大了,又缠过小脚,怕她路上有闪失,特意腾出这口大酒缸,洗刷干净,安在檐角下,又和大哥到溪边找了块青石板,架在缸边。但奶奶为不给我们添麻烦,绝不肯让我们去挑水来给她洗,还是常坚持到溪边去,只在大雨将水缸注满时才不固执。又过了几年,她的小脚实在不堪小石子路的颠簸,只好在家里洗了,但她也尽量节省用水。下大雨时,大缸满了,她就把木桶和盆子都拿出来舀满水。因此,一年到头,我们也不用挑几回水。
奶奶常说,自己碰到了好年头,不愁吃不愁穿,有肉吃有戏看,但我知道,其实她活得并不开心,这起初是由于大嫂,后来是因为大伯。
大嫂身材高大,力气也不小,干活和魁梧的大哥不相上下。村里造水库时,大嫂刚生下大女儿不久,就出工拉土扛石,干的都是男人干的重活,挣的工分不比大哥少。当时她家里家外,什么也没拉下,病根却积着了,等生了小女儿,又作了结扎,大嫂突然就病倒了,一查竟查出许多病,心脏尤其不好,从此她成了药罐子,连提水做饭这些小事也力不从心。偏偏大哥大嫂是亲上加亲,表兄妹联姻,大女儿不很伶俐,小女儿体弱多病,都省心不得,搞得大嫂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
大嫂病后,我不止一次看到奶奶躲在暗处垂泪。奶奶以前并不迷信,而后她却每天晨昏都要虔诚地在门口点香对天膜拜,为儿孙祈福,她还常常祷告:“造佛你如有眼睛,就让灾病降临到我这该去的人身上!”每回我听到,都心酸不已。农村有种说法,说家里老人太长寿,就会夺走年轻人的寿。不知这世俗偏见给了她那苍老的心多少重负。但奶奶的祈祷和大哥付出的人民币一样,都没有使大嫂身体有任何起色。
前年深冬的一天早晨,父亲起来后如往常一样去奶奶屋里拿热水瓶给她灌开水,却发现奶奶不在屋里,急忙唤起我们兄妹几个分头去找。村里村外,溪边,塘沿,凉亭,我们都找遍了,却不见奶奶踪影。傍晚,正当我们有些绝望时,有人说我奶奶在村口,我们立刻涌去,只见奶奶拄着拐杖,拖着疲惫的身躯,正颤颤地往家走。父亲迎上去,恍若隔世重逢,哽咽地抓住了奶奶的手:“您这是上哪儿去了?是儿孙们对你不好吗?……”
奶奶微笑着摇摇头,她额前的白发随着在夕照中闪动,使人倍感凄凉。
奶奶没有说,大家也没再问,只要奶奶平安回来,其他什么不重要。
大家搀扶着奶奶回到家,奶奶没回自己的屋,而径直走进大嫂房里,大嫂想坐起来,被奶奶摁住了。奶奶从怀里拿出几个纸包,小心翼翼地递给大嫂:
“这是我给你从朱半仙那求来的神药,吃了包治百病!”
“外婆!……”大嫂嫁给大哥后,还如以前那样叫奶奶为外婆,她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牵着奶奶的衣袖落泪。
大家这才知道,九十多的奶奶是去了二十多里外的丹溪庙了。丹溪庙是后人为纪念元代名医、时称朱半仙的朱丹溪而建的,现有几个土郎中在那,每逢有人去求药,先点香膜拜,捐点钱,然后求签,每个签都对应着几个方子,那些坐堂的土郎中会根据病人的情况,挑个小补或祛火的方子,让人拣了药吃,也有碰巧药到病除的,名气就传开了,而病急乱投医的人,宁可信其灵,因此来庙中求药的也络绎不绝。
“娘,您去歇着吧。”父亲哽咽道。
“好,这就去。”奶奶点点头,站起身刚要走就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多快大哥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了。
当然,奶奶求的灵药也不可能挽救病入膏肓的大嫂。那天,我们都在外干活,只有奶奶和大嫂在堂屋里坐着闲谈,快十点了,大嫂叫两个女儿烧中饭,一个备柴一个淘米,不知怎么的,后来两个孩子斗起气来,从水井打来的一塑料桶水,放在天井里谁也不肯再去扛,大嫂就自己过去提。想不到这一提,耗尽了她最后的一丝气力,当她坐回到椅子上时,气喘吁吁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奶奶从她格外苍白的脸和无助的眼神中瞧出了情形的不妙,连忙叫两个孩子分头来喊我们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当我们和医生赶到时,嫂子差不多已全身冰凉了。上下四代人,想不到给嫂子送终的竟是九十多的奶奶。奶奶哭倒在大嫂身上,几乎昏厥了。
大嫂下葬时,奶奶坚持送出了村口,她依着村口老樟树恸哭的情景,见者无不落泪。
奶奶一连躺了十多天,有好几天甚至水米未进,正当我们作不测之忧时,奶奶却奇迹般地好转了,渐渐地能自理,能自己在缸边洗衣,只是她的捣衣声,不再像以前那样响亮而有节奏,显得无力、呆滞、拖沓。
如果说大嫂的病故击碎了奶奶的心,那么伯父的回家则彻底要去了奶奶的残年。
伯父性情开朗,极其洒脱,年轻时游荡四方,吃光用光,一丝也不顾念家事,后来是我父亲奉了奶奶之命从外面将他寻回,又卖了家中的大耕牛,给他娶了妻成了家。但是伯父自在惯了,心中唯有烟酒,妻子虽为他生了个女儿,却是和他同床异梦,最后跟人走了。那些年女儿像根线牵住了他,在女儿长大出嫁后,农村也实行了承包制,伯父就把责任田给了我家,自己则打上铺盖出去给人家看护鱼塘、窑厂、山林什么的。大伯住的虽是稻草棚,但闲着就钓钓鱼下下酒,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过的如神仙般的自在。有时伯父就在邻村看鱼看林,我们就跑过去玩,吃他烧的香喷喷的铜锅饭和清蒸鱼,甚至晚上也赖在他木板支的床上,仰望夜空的星月,听他讲鬼怪故事,最后在稻花香里和蛙声中进入梦乡……那些时光,都是我们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伯父很尽职,要求也不高,人家给的够买烟买酒就行,所以请他的人很多。当然,偶尔他也有失业在家的时候,但每次短则几天长也不过半月,就会有人慕名而来请他去。去年下半年这次伯父回来,我们也以为只是暂时失业而已,却想不到是他自己辞的职,原来他得了病,先是伤风咳嗽,后来气闷异常,吞咽不便,他便生了叶落归根的意念,回家来了。
虽然生病在家,伯父依然要出去钓鱼,要不咳时还要扯几嗓子的婺剧,他的日子还似乎过得很开心。但渐渐地我们发现他不喝酒不抽烟了,钓的鱼常给我们和邻居,还常寻一些草药来煎了吃。后来他女儿告诉我们,伯父回来前到医院检查过了,知道自己得的是咽喉癌,并且已是晚期。
自从大嫂去逝,我们任何人得点小病,奶奶都担惊受怕,特别敏感。虽然我们都向她隐瞒了伯父的病情,可伯父的异常回家还是让她感到了空前的惊慌,奶奶将亲戚送的补品一股脑儿全找出来给了伯父,而且一天到晚就坐在床前焚香念佛。她洗衣的时候,木槌有一下没一下的,常常楞神。虽然她什么也不说,但我们也深深体会得到她心中的苦。
伯父捱过了严冬,但开春后他的病情明显加重了,只能喝得下米粥,嗓子也嘶哑了,晚上气喘胸闷,躺着更难受,只好趴在桌上到天亮,他再也无力出去钓鱼了。
除了爷爷分给他的一间房及一些家具,伯父后来也没积下什么。有一天,他把我做木匠的二哥叫去,要二哥把他家的那个大橱拆了,给他订口薄木棺材,弄得我们哭笑不得,一一阵酸楚。
如果奶奶不那么耳聪目明,最好有点老年痴呆,我相信,奶奶就能轻松地活过一百岁。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天是星期天,我们都在家,伯父气色似乎也好了些,躺在门口的竹躺椅上,瞧着大哥的二个女儿和二哥的儿子在堂屋里嘻嘻哈哈地玩耍,也咧着嘴无声地笑着。母亲买了块肉,和二嫂、小妹在灶屋包饺子,父亲在切猪草,我们兄弟三人在检修柴油打稻机预备不久的夏收。奶奶早洗好了衣服,像往常一样回到楼梯下她的小屋,没再出来。
中午饺子煮好了,小妹抢着把第一碗给奶奶端去。母亲也叫我们放下手中活去吃。我们刚开心地端起碗,小妹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带着哭腔叫道:“不知怎么的,奶奶不会响了……”
全家人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慌不迭地冲向奶奶的小屋。
奶奶静静地端坐在桌前的太师椅上,她的双手自然地平放在膝上,眼睑低垂,眉却舒展着,脸色安详。
桌上放着小妹刚端来的那碗饺子,旁边是一截萝卜,上面插着一簇刚燃尽的香头,余烟袅袅,眷恋地在屋内缭绕了几圈,终从木格子窗中飘出,无了踪影……我们猛醒,奶奶的灵魂已随着香烟飘向天际。
在我们的哭喊声中,父亲却在各个角落翻寻着什么。好一会,他喃喃道:“前天叫我带的那几包老鼠药不见了,不见了……”
我们发现奶奶口角有少许的白沫,立刻全明白了:奶奶无法面对大伯走在她前面。
我跑出了奶奶的小屋,邻居的录音机正在放《宝玉哭灵》:
“你怕那,人世上风刀和霜剑,到如今,它果然逼你丧九泉!” 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伯父在痛哭流涕,因为病重,他已哭不出声来,只用他的竹杖狠命地、狠命地敲着街沿的三尺缸……
三尺缸,可盛多少水?浅一点五担,满一点九桶。
三尺缸,朝天开口,再大的雨也不怕,满了自溢,缸外有沟,沟连溪,溪通河,河入海……
心却不能。
(作于1990年,2018年6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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