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四十几年没见过芙蓉树和芙蓉花了。
第一次见到芙蓉,还是寄在开荒小学里上初中的时候。开荒小学是柏家坪最出名的小学。在柏家坪镇的南面,与柏家坪的街道隔着几块水田,每天都能听到镇上舂陵电影院高楼上的喇叭响。舂陵中学在草创初期,一百来个学生,没有独立校舍,借了开荒小学东厢临塘的三间教室,两间上课,一间給两个班的男生合住。六十多个小男生挤在一起,呛鼻子的咸菜味、酱辣椒味,脚臭味,经久不息。夜里更是像架了几台小风箱,呜呜呜地,在不同地方响起。生活委员、寝室长睡不着,便经常去“摇人”,让大家得片刻安静。我的床铺靠窗,每夜都能看到窗外的水塘面上的一片亮色,和岸上一行朦胧如墙的垂柳。水塘像一面镜子,我知道映着天光,却看不到水面一朵云。通常是安安静静,没有蛙鸣,也没有水老鼠游过水面。偶有捕鱼人蹑手蹑脚到塘边下网,人不出声,却藏不住脚步声。我便看着一个黑影猫在塘埂上,缓缓下网,不在水面惊动起一丝涟漪,放好网,扯一扯网绳,感觉安全牢靠,点上烟,烟头一明,他就开始了“孔孔孔”,咳嗽声音像村里那台衡阳牌老拖拉机的单缸马达。接着,寝室里便有同学起身小解,坐在床上,吊着的双脚在地上蹭一圈,脚板扫过泥地的磨擦声音丝丝入耳,踢上鞋子,踢踢踏踏,碰到床柱子,啪地一声,哎哟一声,听出来是我班的曹建辉。看来,夜里睡不着的,不止我一个。厨房里的用水,是男同学轮值挑的。早上轮到的同学不做早操,直接去厨房担了水桶,肩膀嫩,横竖不得劲,便展开两臂,一手抓一个桶索子,斜着身子,埋着头,咬着嘴唇,红着脸在过道里横着走。走一路,后面的水渍跟一路。早上轮到我挑水,我是记着的,越惦记,越睡不着,生怕睡过去,起不来,耽搁了厨房用水。不过,那时候精力好,顿顿辣椒酱下饭,也不耽误我们精神抖擞,开心快乐。
开荒小学是柏家坪最古老的学校之一,还有一个古老的学校,就是我们村里的龙溪学校。都是寺庙改的。我们那个地方,只有宁远县城里有一座文庙,供孔夫子。而供着各种菩萨的寺庙,每个地方都有,而且不只一处。听大人说,礼仕湾里一个院子就有四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庙,供着大大小小的菩萨。菩萨是什么样子,我从没见过。我们出生前,那些大的庙已经改过自新,成了各村民办小学的校舍,戴上了“儒”的帽子。小的毁弃,一毛不留。我三叔是村里的民办老师,他在学校守夜,说半夜庙里是有动静的,经常在青砖礼堂听到踏踏踏的脚步声。开荒小学的规模和龙溪学校差不多,两边厢教室,两边厢房过道连接处有高高的圆拱门,有深深的长廊。两排教室中间,是风雨斑驳的大门——以前应该是朱红的,高高的石门槛,说明了这庙的地位。现在封死了,礼堂做了女生宿舍。后面一块开阔的空地,晚上上厕所,得穿过这块空地,从小学教室的“弄谷”(小巷子)穿过,离了学校,爬上一个坡,厕所就在野外的坡上,像搁浅的船。里面没有灯,跨过高门槛,像进入了山洞。一个人,经常是离了学校,不上坡,直接就朝路边的水田里尿了。
寝室门口,檐沟之外的瓦砾上,有两棵比人高的树,对面相应的位置,有同样的两棵树。叶子有尖角,大如巴掌。每天早上,起床铃一响,寝室长、生活委员、体育委员就爬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喊“起床了起床了”。执勤的老师握了敲铃的扳手,站在寝室门口提醒大家相互提醒,起床了。数学老师李之爱的声音最尖,另一位数学老师郑国安的声音最细,语文老师张土茂的声音最沙…… 寝室就开始像个鸟窝,鸟儿们醒了,吱吱喳喳,一句也听不清。衣服还没扣好,就往外跑,去操场排队做早操。没有音箱,靠李之爱老师喊口令(数学老师李之爱还兼任体育老师)。做完早操,又排队回到寝室,开始搞个人卫生,一行人欠着身子弯着腰立在屋檐下,一边刷牙,一边把漱口水呲进檐沟,杯里剩下的水,有的洗牙刷,哐当哐当,有的干脆往前面一泼,泼到对面的树上。两棵树,每天早上不仅洗脸,还要洗几次冷水澡。每天早上都一身水淋淋的,叶子上滴答滴答往下掉水珠儿。校长家养的两只番鸭放出来,在树冠外打着“哈哈”,相互推让,亦或是互相鼓励,头像蛇一样伸到树下试探。在它们看来,面前有一个下雨的世界。
那时候刚进中学,放飞了梦想,根本不觉得学校简陋,完全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天天吃咸菜,周周吃咸菜,月月吃咸菜,也没有觉得不适和寒碜。大家一样,不是用口杯,就是用麦乳精瓶子,极少用坛子,带来下饭的菜也大同小异,腌茄子辣椒豆角,无一例外,每周都在这几样里循环。老师禁止大家攀比。新的校舍还没建成,革命尚未成功,大家同舟共济,争取两年内建设出高质量的实验班,到落成典礼那一天,这些老师就是学校的“功勋”,是教育的拓荒者。我是第一次离开家到新的地方,柏家坪也是一个新地方,学校在草创,老师们也是到一个新的地方,受了电影院喇叭的诱惑,我们每个学期的电影费翻了两倍,两周,或者三周,只要有好电影,校长就财务订票,带领大家包场,痛痛快快看电影。近水楼台先得月,真好。镇子里不仅有电影院,有古老的长街,有现代的商场,还有新华书店。柏家坪的新华书店是宁远北路唯一一家综合书店,连环画一个柜,教辅一个柜,社科一个柜,文学一个柜,农业一个柜,企业管理一个柜……新华书店侧边就是邮局,邮局的黑板上每天都有新到的期刊名字和价格,故事会,一毛五,青年博览,五毛…… 柏家坪镇是宁远北路的人口大镇,本地的农产品在这里交易,城市来的布匹、农具、电器、五金都在这里交易。赶集的时候,街上的人络绎不绝,叫卖声像洪水一样咆哮;冷圩,街上卖菜的,经营店面的,看电影的,逛商场的,也有不少人。距乡下五里之遥,就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奶奶说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侧面说明宁远北路的人口的复杂性。我可不管这多,每周都把父亲给的一点零花钱换成了故事书,《十里洋场》、《三千里江山》、《铁流》……并不是我多喜欢这些书,而是它们的定价,有时候刚好是一元,或在一元之内,我能消费得起。我恰好有书就看,来者不拒,像不挑食的猪。
十月底,寝室门口的两棵树结出了花苞,相对桃花、李花、梨花这些东干脚常见的花,这树的花苞像只婴儿拳头。早上,太阳出,上完早读课,到寝室里磨蹭,突然看到花苞张开了,水红色,跟巴掌差不多大,圆圆的,花瓣叠在一起,像一张嘴,打开来,又像一张脸,满树都是,寝室窗户上的玻璃都被它映红了。这么大的叶子,这么大的花,我恍然大悟,原来花叶是一生出来就匹配好的。
校长老婆捧着一个筲箕,到了树下,前倾着身子,把大朵大朵带露水的花摘到筲箕里。校长老婆微张着嘴,不是在微笑,我发现她是用这个表情掩饰她的尴尬。这么好看的花,这么多老师和老师家属,只有她一个人来摘花,她怕人家说她贪小便宜。
我吃完早餐刚好路过,便问这是什么花。
芙蓉花。
那时候,我第一次才知道这高过人的花就是芙蓉花。“芙蓉国里尽朝晖”读了很多遍,滚瓜烂熟了,第一次知道这两株树就是芙蓉树,第一次认识芙蓉树,竟然朝夕相伴。起初我还怀疑这是两棵山上移下来的野桑树呢。心砰砰跳着赶紧离开,生怕校长老婆笑我没见识。
下午下课,吃了饭和腌辣椒,不去打球,靠着寝室门,看着檐外的芙蓉,想芙蓉国的壮观大气。校长老婆早上只摘了底部的花朵,将来去熬汤喝。而顶部的芙蓉花,向着太阳,映着夕光,好像要扑出去的样子。校长家的二姑娘搬了藤椅出来,放在两棵树之间的空地上,架着二郎腿坐在上面,湿漉漉的头发对着夕光披散着,散漫自由像个白衣女鬼。两只番鸭在女主人脚下,头颈像蛇头一样相交,嘻嘻嘻地,卿卿我我秀恩爱。让我想起我家的那一大群鸭子。
想起家,眼睛就有点发酸,像隐私一样,不能让人看到。离开寝室门,走过长长的过道,到前面的拱门前,面对旷野。拱门里一道拱门样的桔黄夕光落在地上,天地豁然开朗。走出拱门,夕光射过来,眼黑,回头,看到芙蓉树下,坐了一个白衣仙子一样,头上的花朵如彩云,在苍黄的夕光里,每一朵都在倾听她的声音。
我的心荡了一下,像邂逅了一个潜伏在意识里的梦一样。
离开开荒小学四十年了。我走遍天下,从南到北,四十年里,再也没过那么安心的生活,再也没见过芙蓉花那么大朵的花,再也没见过那么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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