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小树,住在阳光充足的城市小区的林荫道。如果按人类的年龄来算,我十四五岁,豆蔻年华。
在小区里生活的树们有点像动物园里的动物:不愁吃喝,天天长肥。我很安全,但也没有意义。有时候,我甚至愿意用生命去交换一个激动人心的美妙时刻。
植物也有情感,比起庸碌的生命来说,死亡也许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我妈妈跟我们讲过,在森林里的大树可能通过死亡成为一件实木家具,永远能跟人类亲密接触,而我们这些树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的。人类忘了我们是生命,宁肯养一只汪汪叫的狗,也不会对我们的存在有一丝反应。
天天有人定期浇水,打农药,剪枝;阳光灿烂,我只需要努力吸取地下的养分,长大,长高就行了——虽然施肥很少,那5天打一次的农药让我呼吸困难,但比起那些像我妈妈一样在山上任人砍伐的树来说,我已经被照顾得很好,也能活得很不错。
比其他伙伴幸运的是,我有一个朋友。很少有人知道,我们树也有感情,也需要朋友。
就像我们的血虽然是绿色的,但同样是血一样。
这是我的秘密,我有一个人类的朋友。
这个朋友是一个女人。她长得很苗条,虽然年纪不小了,也不是特别漂亮,但是笑起来很温暖。谁在乎人长得什么样呀!我在乎的是她会跟我们打招呼,微笑,就算她是老太婆,能有个朋友我也亿万分感激!
她家住在二楼,每天进出都要经过我们这个林荫道,她回来的路上总是要抬头望望我们,停下脚步呼吸几口,还会说:“叶子又长出来了!”或者“今天好漂亮啊!”
每天有数百人从这里经过,他们只享受我们提供的氧气,只关心小区是否达到绿化率30%,却从来没有人正眼看我们一眼。
当然,她是对我们四棵树一起说的,但是我努力回应得最好。我不能说话不能发出一点声音,但是我用我的方式表达我的感情。我的叶子拼命地发,我的头向她经过的方向长,我浑身都是力气,水分运输的速度比别人快一倍。每当她对我们说话,我都激动得一阵阵的颤抖。于是,树叶会哗啦啦地发出声音。
她应该知道我是那么地盼望她的到来。因为有一天她对我说:“每一棵树都是有灵魂的。”
当然,植物中最高级的生命就是树了,能够成为一棵树是每一棵苗的愿望,而长成一棵树需要经历的痛苦超过了其他所有的植物,所以我们有感情,会思考。我激动于有一个人居然知道这一点。
我更卖力地生长,每一片叶子都迎向她的方向。
她慢慢地感觉到我的不一样了,她喜欢驻足的时间更长了,生命的喜悦写在她的眼里。
就在这时,我遇到灭顶之灾。
夏天,小区的绿化工人总是拿着一把可怕的大剪刀剪掉灌木的多余的叶子,把他们修成圆形。只要发出了不在圆形之内的嫩芽,就得死。我每次看见灌木们浑身发抖忍着剧痛被剪掉好多枝叶,就庆幸自己不是灌木而是一棵树,没想到今天厄运一样降临。
“这些树必须要一样高,不能超出林荫道!”绿化处的头儿向工人说。
那个痴蠢的工人果真拿着剪刀走过来,咔嚓一声,我身边的伙伴痛晕过去,绿血飞溅。他的整个树冠都掉下来了,相当于人被腰斩!
我惊吓得簌簌发抖,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见一见我的朋友。
她真的来了,一见这个情景,就冲过去对那个可恨的工人说:“不能这样剪!树会死的!剪得太多了!”
绿化工人说:“必须剪成一样高!”
她急得又叫又嚷,可是没用,咔嚓一声,我的树冠也整个地离开了树身,绿血飞溅。
没有警察可以叫,没有法庭可以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腰斩。然后悲伤地捡起树冠,拿回家去。我的身体在她家呆了一天,这使我感激不尽。谁家也放不下没有处理的植物尸体,除非被做成家具。
尽管死掉的树冠第二天就被她丈夫扔掉了。
我觉得这一生有价值了,因为有一个人为我悲伤过,为我的生命注入了意义。、
我们植物的生命很奇特,不像动物,死亡一般来得很快,死掉身体就变成腐肉,马上烂掉。
我们的生命往往在看上去干枯的树干中还存在,甚至能在干掉的茎块上发芽,也可以通过干种子到第二年第三年才发芽。
但我这次受的伤太重了,我知道自己剩下的叶子撑不了多久。
我唯一的安慰是每天她经过的时候,就只专心地看我,专心地数我还有几片树叶。如果发现了绿色的树叶,她就高兴地说:“不错!你能支持下去!”
如果发现树叶很少而且都发黄,她也会鼓励我:“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撑到明年春天,那时你又会发新芽的!”
我虚弱地对她笑笑。我为了她拼命地吸水分,但是剩下的叶子实在供应不了庞大的身躯,生命一点一点地从我身上消逝。
秋天到了,我的叶子几乎找不出一片绿色的了。我勉力支撑着。
这天她又来数我的树叶,数完了还抚摸了我的树叶。我浑身猛地一颤: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类用充满爱意的手接触我。从前的接触都充满了伤害或者利益,没有人看过我们一眼。
原来除了死亡后被做成实木家具,还有人会抚摸植物!
我对人类满腔的恨因为她消失了,取代的是对她的爱。
但她的爱也救不了我。冬天,我只剩下一口气。
那天,她发现我身上有一条毛虫,赶快回家用剪刀剪掉那片有毛虫的树叶,扔进垃圾筒。
她高兴地对我说:“没有虫了,你会好起来的!”
我谢谢她,但虫不是她捉得干净的。越虚弱的身体越容易得病,我身边一起被剪掉树冠的同伴比我好得多,剩下的枝叶还够维持生命,可都长了虫,何况我这不堪一击的腰斩树?
我的身体被虫咬得痛苦不堪,我都想停止供水,自己死掉算了,可是她每天还是在鼓励我,我忍受着剧痛活着,用剩下的几片枯黄的虫咬过的叶子提供所有的食物。
幸亏阳光充足,我真的活到了春天。
那天,她惊喜地叫起来:“有绿叶了!有绿叶了!”
那是我拼尽最后的力气长出来的四片小小的绿叶。因为我不能让她失望。
她开始做美梦,以为我能复活。而我只是为她吊着最后一口气。
我希望自己是传说中的树精,能给她带来点什么。传说中花不是能成仙么?树不是能成精么?成精就能满足她的愿望,就算是给她带来一点点凉风也是好的。
但是有一天,绿化处的头儿又来了,皱着眉说:“这棵死树,砍了吧。”
她没有看见我被砍断,像垃圾一样拖走。回家时,她只是看着那个少了一棵树的空,久久地沉默着。
我还剩一截小小的树根在草丛中。
树根默默地望着她家的窗户,虽然高到望不见,但还是默默地许着一个愿望:我愿意变成树精,给她带来凉风。
因为她,我没有在仇恨和痛苦中绝望地死去,而是在爱和期待中温暖地死去。死亡,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对于任何一个生命来说。
我短短的埋在草丛里的根甚至听见了她为我流泪。我的生命因而有了价值。
人类还有希望,就是因为她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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