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的意境,谁的想象,让风打了几个旋儿,便把五千年的时光,伫留在一棵棵老枣树上?是谁的构图,谁的手痕,让绿色的云落在了这片土地上,将璀璨的星化为累累的果,缀满这偌大的枣林里?近年来,我曾几度亲近乐陵,面对那由2500万株枣树,结成的茫茫然、滔滔然、浩浩然的50万亩枣林,辄会发出这样的浩叹。
坐落在鲁北平原上的乐陵,是一座历史文化古城。地以物显,物以地彰。乐陵因盛产金丝小枣而名播域内海外。东临渤海的乐陵,是黄河冲积平原。早在远古时期,枣树便眷恋上这片退海之地。到了商周,枣树就成了斯地先民的“铁杆儿庄稼”,经过祖先们不断地对其进行“优生优育”,乐陵枣出落成华夏枣家族中的“美媛丽姝”。后来,人们给她起了个美丽的名字:乐陵金丝小枣。
金丝小枣与他地枣的不同之处,不仅在于皮薄肉厚、丰肌细核,还在于熟透晾干后用手一掰,便能扯出一缕缕柔美的、晶亮的、二寸多长的金丝儿。我曾将他地枣与之作过比较,他地枣大多扯不出丝儿来,要么扯出的是银丝儿、铜丝儿、铁丝儿。就其口味而言,也不能同日而语。乐陵金丝小枣这种舍我其谁的“定义式”的个性,展现出上苍的艺术。
初夏时节,我曾走进乐陵枣林。这时,三春的花事已经结束。在这里,我却看到一个最纯净、最素雅的枣花的海洋。50万亩枣林,仿佛接到了上苍的统一号示,在一夜之间全部爆发性地绽开了。那一枝枝、一串串的米粒般大的枣花,密密匝匝、攒攒挤挤、层层叠叠。抑或为保持微躯的素洁,枣花没有以华美的衣饰和妖冶的装扮,给自己平添半分骄傲,而是以淡淡的浅黄,平易为裳,谦冲为怀。它们似乎懂得,过大的蓓蕾会影响家族的繁盛,艳丽的脂粉会损伤整体的合一,华美的珮饰会阻隔亲密的团结。亿兆枣花在望不到边际的枣林里,一起舒眉展眼,以幽幽的芬芳,汇成无涯的和谐,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醉人的清香。五彩缤纷的蝴蝶翩翩鼓翼,把枣林当成忘情的天国;嘤嘤吟唱的蜜蜂穿梭忙碌,恋栈着枣林这甜蜜的城邦。徜徉在这连吸口气都感到清香的枣林里,我的身躯、生命和心灵,都成了这花香的“俘虏”,就像洗了一次“枣花浴”似的遍体通泰。这里没有猜忌,没有约束,没有督饬,我感到什么烦恼、忧伤、愁闷都不存在了。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常是弱小里含纳着博大,孱弱里蕴藏着刚强。休看枣花这般细密、质朴,却集中代表了枣树的品格。春天,杏花开了,桃花笑了,枣树却谢绝春之神的邀请,兀自忍耐着寂寞,为的是让林间麦苗在和风的熏育下尽快茁拔。当麦苗半尺高时,枣树才急急钻出嫩芽;麦子灌浆时,枣树才匆匆开花。它们没有浓荫蔽日、枝叶蔓披的欲望,极力缩小着自己的树冠,为的是让夏日的谷粟更多地去承接甘霖和阳光。它们的根须不像其他树木那样霸道地扩张地盘,而是极力往深处扎,为的是让其他作物更多地吸吮土中的养分。深秋,当麦苗刚刚拱芽,枣树便把落叶化为麦垄的养料。隆冬,枣树又手扯手地以它们的身躯,为越冬作物遮风避寒。枣树从抽芽开花到果熟叶落,只有170天的时间。这“叶不争春,花不争艳,根不争地,冠不争天”的侠骨柔肠,唯枣树所独有。
仲秋时节,我来到深不可测的乐陵枣林,那闪金耀红的枣子,灿烂着我的眼睛。老枝新柯上,那一嘟噜一串的金丝枣儿,像玛瑙镶嵌在树桠间,像宝石辉耀于枝叶里,它们以果实的纯焰,强烈点燃起人们的甜蜜意识。嫩红、浅红、绯红、绛红、浓红、紫红、玫瑰红的枣子,斑驳陆离,溢光泛彩。世上有多少种红,在这枣林里都能觅到它们的倩影。这是谁家的顽童,躺在枣树下,正张着口儿,待风摇下的枣子落进他的嘴中;那又是谁家的小狮子狗,娇憨而悠闲地甩着毛茸茸的尾巴,扬着敏锐的鼻孔,恣意吐纳着枣林间的香甜……在枣林的一隅,我看到有农人在自己的枣园里忙着收枣。他们挥竿的挥竿,捡枣的捡枣。坠落的枣儿像不断溜儿的阵阵红雨,又像一个个的调皮猴儿,跳到人们的头上,蹦到人们的肩上,更多的则是在地上滚来碰去,铺起一层又一层的大红毯。枣林,你丰收的土地竟是这般的馨香而热烈!
移步枣林腹地的百枣园,我领略了千形万状的美的精灵。园内有枣树6000余株,荟萃了国内优质枣428种,堪称华夏枣的大观园。园中,有乐陵本地枣160余类,仅金丝小枣就有64种。圆红、小躺、笨铃、小木、响铃、小脆、紫皮、秤砣、亚腰、马铃、梨枣、辣椒枣……它们无一不是上苍意志的雕刻,大自然情感的结晶。那上扁下圆、中间有一圈儿缢痕的磨盘枣,精美绝伦,酷肖农家的磨盘;那花瓶枣,像是从钧窑里刚刚出炉的小小瓷瓶,其彩釉似在流动,闪烁着海棠红般的光泽,绮丽莹润;茶壶枣通体流泻着天籁神韵,旖旎无匹,那小巧的壶嘴儿,玲珑的壶把儿,直如明清紫砂壶大师们匠心独运的微雕……乾坤有精物,至宝无文章。面对百枣园内这么多极态尽妍,雅望异常的各种枣儿,任何语言的描绘,只能是刻鹤类鹜。
赵朴初老人在礼赞乐陵金丝小枣的诗中云:“妙味宜天人,色香绝凡尘。”我与友人在乐陵枣林中穿行,随手摘下各种形状的枣儿,细细品尝着。香甜、蜜甜、酸甜、辣甜、脆甜、酒甜、蔗甜……毫不夸张地说,世上的甜有多少种,我们从乐陵小枣里,几乎都能品得出来。
中国是枣的故乡。直到今天,中国枣的总产量仍占世界的9/10,而乐陵枣又占中国枣产量的1/10。枣文化在中国源远流长,乐陵的枣文化最早与仙道文化结缘。睥睨天下的秦始皇东巡时路过古乐陵,见红枣遍野,瑞气腾空,便在此驻跸,以压制这里的帝王之气,古乐陵遂有“厌次”一名。在仙道传说中,仙家们常来古乐陵食枣,以求长生不老。徐福渡海东瀛时,曾在此挑选了五百童男五百童女,古乐陵又有了“千童城”之谓。枣的营养和药用价值,早已被我们的先祖一再验证。在《黄帝内经·素问》中,枣为五果之首;在张仲景《伤寒论》之113例经方中,就有62例用了枣。泰山顶上的碧霞祠里供奉的碧霞元君,被百姓俗称为泰山奶奶。泰山奶奶本是乐陵人氏。昔年,她曾用金丝小枣作药引子,治愈了诸多疑难病症,仙逝后被尊为神灵。迄今,碧霞祠里的解说员仍这样介绍泰山奶奶的功德:“本是乐陵人,尊为天下神,济世扶苍生,碧霞第一君。”
金丝小枣,是上苍写给乐陵人的一封佛偈般的“书信”。金丝小枣的主产区,集中在径流乐陵的马颊河与漳卫新河之间的一大片丰土吉壤里。有一种怪异的现象,令人百思难解:漳卫新河的南岸是山东乐陵,北岸为河北省的盐山、南皮两县。一河之隔,不足二里之遥,南岸的枣子是金丝儿,北岸的枣子却是银丝儿。在乐陵庞大的枣家族里,还有一种在《山海经》里就提及的乐陵无核小枣。苏东坡在啜食了这枣中极品后,逸兴遄发,曾以潇洒遒劲的苏体,挥写下《求无核枣帖》。乾隆年间的《乐陵县志》云:“邑有虚心枣,实小无核,亦名无核枣。移他处则生核。”由于无核小枣是稀世之果,外地人纷纷移而栽培。令人嗟讶的是,移栽他地的无核小枣,竟又生出核儿来。由是观之,乐陵的金丝小枣和无核小枣是不可复制的,也是难以“克隆”的。是乐陵土壤颗粒及微量元素的主主次次、有有无无、分分合合、紧紧松松,造成了乐陵枣的独特和唯一,还是其他因素决定着乐陵枣的品质,直到今天,农林专家们尚未得出令人服膺的结论。这些奇异的现象,也许只有上苍才能诠释。
冬日,风舞雪飘之后,乐陵的50万亩枣林,又变成了一个银铺的世界,玉碾的乾坤。我曾在大雪初晴,来到乐陵,欣赏过枣林的绝佳景致。雪后的空气,纤尘不染,透明清爽,加上雪光的反射,树影的变幻,人们像是走进了童话般的境地。久居闹市的我和朋友们,那松散的筋骨,在清凌凌的雪野里产生了有力的约束,也给我们倦懒的身躯来了一剂绝烈的刺激。我们的身心受到了凛冽而纯净的洗涤,无不精神抖擞。那一行行、一排排龙干虬枝的枣树,连绵、深邃、肃穆,充满着宗教的意味。枣林里,那历经战乱、天灾、人祸仍幸存的千岁龄的古枣树,不时可以看到;百岁乃至500岁的老枣树,更是触目可见。它们身上留下的疤痂和斑痕,像各朝各代遗下的一枚枚军徽,在雪地里、阳光下,熠熠闪亮。古枣树、老枣树与处于青年、壮年期的枣树,平心静气地排列着,组成了一个个庞大的方阵,像是在等待春风的召唤,夏雨的命令。
我踏雪细细观看,每一棵古枣树和老枣树,就是一个天然的大盆景。从千年老枣树那甲骨文、青铜器般的肌肤上,我感悟着时空的苍茫,领略着唐诗宋词的风韵。一棵棵挺立的老枣树,就是一个个挺立的鲁北大汉,它们比历史上尸位素餐的昏君和阿谀逢迎的政客要高贵、永恒十倍百倍;比之历史上那些为争地盘而穷兵黩武的枭将也威武、雄壮千倍万倍!我想,若有国手级的画家冬日来此写生,定能在老枣树的身上,画出华夏的魂魄,民族的精神!
金丝小枣与乐陵有着前世之缘,今世之情,后世之约。上苍把金丝小枣的神奇梦幻,仅赋予乐陵这片神性的土地,是乐陵人的福分。乐陵的枣事,也曾几经兴衰。近30余年来,乐陵金丝小枣才真正进入黄金发展期。50万亩的大枣林凝结着乐陵人的憧憬与希冀。在人们崇尚绿色的当今,乐陵枣林无疑是华北平原上一个蔚为大观的存在。我想,乐陵人定会百倍珍惜这天赐的奇果,这膏血绘、汗水描的大枣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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