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树荫摇曳不定,蝉声缠绵,正是沉沦之时。
年过六旬的弗拉德慵懒地躺在树下打盹,听说那棵老槐树和他一般年纪,总之,四十年前迪杰诺瑞特二世在此建立国王大厅时就已经存在了。听着不远处传来钢剑劈砍稻草人的声音,招招致命,他虽闭着眼睛,但脸上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笑容。
突然,四周的空气出现了轻微的波动,多年的战场经验让他机敏地捕捉到这一变化,当看清来人后,弗拉德放心地又闭上了眼睛。
“瞧瞧,当年威风凛凛的皇家骑士团长竟然在工作时间无所事事地晒太阳,像你这样玩忽职守的老师怎么能教出出色的学生呢?”
弗拉德眯起一只眼睛看着眼前穿着黑白斗篷、胡子长得几乎垂到地面的老人——北方诸岛唯一的一名传奇炼金术士,曾与皇家骑士团并肩作战。作为A岛国王的炼金顾问,无人不知法福大师的名讳。
弗拉德注意到,法福身边还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深蓝色的炼金术士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他还是看到了男孩因长期工作在实验室里不见阳光而变得苍白的皮肤。
“大师,只有哗众取宠的鹦鹉才会一句一句地学舌,我的学生可是一只自由的游隼。”弗拉德说着打了个哈欠,送客的意图简单明了。
法福没有反驳他话中的讽刺,只说了句:“好好享受你的午后阳光吧。”便不再打扰,带着男孩向前方的训练场移步。
训练场内的十个稻草人有规律地四处移动,有时呈三角防守镇,有时两侧夹超,形成包围圈,看上去就像一支有思想有组织的军队。
一个灵巧的身影轻快地穿梭于稻草人之间,那正是受训的薇拉。身边的一个稻草人迅速转向,横握战斧准备扫击。
薇拉身子后仰躲避,然后迅速抽剑劈砍“敌人”后颈。被“砍掉脑袋”的稻草人倒在导轨上,移出场外。旁边另一个稻草人似乎抓住时机,近身突袭,但被薇拉反手格挡。反冲力让它的右臂向后飞去,她趁机飞剑直击面门。
场外的法福注意到,两座瞭望塔上的稻草人不知何时已经拈弓搭箭,同时指向薇拉。
暗箭的嗖嗖声刮过耳际,薇拉察觉到身后的危险,立刻翻身躲避,让箭头擦身而过,不料却被身前的稻草人的大剑劈中腹部,狠狠地摔在地上。
霎时间,所有的稻草人都将手里的武器放下,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本次训练结束了。
薇拉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地抬脚踹向稻草人的下部支架,滑轮与导轨连接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接着,稻草人上半部分开始无规则摇晃,那是薇拉用剑疯狂地攻击稻草人的胸部。
“自由的游隼,名不虚传。”法福微笑着摇摇头,“但过于暴躁和轻浮,和那个老家伙年轻时如出一辙。”
男孩静静地站在旁边听着师父自言自语,斗篷的边缘向下挡住了他的眼睛,外人很难知道他在看什么。
“认识那女孩吗?”师父低头对他说,“她就是薇拉公主,比你大一岁。”
男孩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现在,记住她十年后的样子。”
他的大脑开始疯狂运作,无数线条在黑色的背景中胡乱飞舞,最终勾勒出少女精致的脸庞。
他常常偷偷描绘他人未来的模样作为娱乐,巷口肉铺老板、迪杰诺瑞特一世雕像旁的擦鞋工甚至宫廷女仆都成了他的试验品。
而跟随师父私下见到公主的面貌还是第一次。
他不知道这样做有何用意,但还是记住了一张陌生的面容。师父要求他做什么,他只要照做就对了。
骑士团的建立对于年迈的他来说似乎已经是久远的记忆,他依稀记得当年跪于国王大厅阶下,迪杰诺瑞特的长剑轻拍自己左肩的感觉。
似水流年,新一任的骑士团长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他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忠诚而勇敢的年轻人接下自己的重担。
弗拉德就在时隐时现的回忆中沉入了梦境。
如今,跟随国王开疆辟土的年代早已【❶形容逝去的成语】,战场奔波大半辈子的他,等到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庄园中颐享天年时,才想起自己并无妻儿。看着卧室中陈列的黯淡无光的盔甲,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孤独,从那时起,阴冷的酒窖便成为了他的餐厅和卧室。
直到五年前,皇宫侍女罗娅将五岁的薇拉公主送到他这里。
当两个养尊处优的姐姐还在争论如何给裙子染色时,这个孩子已经学会格挡反击了。
“这个麻烦的小丫头就交给你了,我的老伙计,她每天缠着我说要当一名骑士,看见皇宫里的剑就两眼放光。不过我可没功夫玩小孩子的游戏,反正你每天无所事事,让她去折腾你吧,如果你觉得厌烦,随便教她点什么就好,就用你的教学方法,我懒得管。”
“这是陛下的原话?”弗拉德一脸狐疑地看着罗娅。
“陛下原话要粗糙很多,还夹杂着不少不堪入耳的词语,一贯如此,每次圣旨都是由贴身侍卫修改后才能送出的。”
“啊,这还差不多。”确认不是有人伪造圣旨后,弗拉德看向薇拉,小公主毫不羞涩地笑着,开心地喊他“弗拉德爵士”。那甜美的笑容立刻令弗拉德萌生爱意,骑士团长的责任与荣誉感再次在他心中燃起了熊熊烈火。
从此,弗拉德把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他像曾经训练骑士那样训练薇拉,也许更加严厉。他发现薇拉有过人的天赋,无论是出剑动作还是闪避姿势都是一学就会。常常在他还在示范起势时,薇拉已经精准地出剑砍中稻草人的要害了。
然而薇拉天性暴躁,常常在训练时因为一个微小的失误而大发脾气,等她消气后,继续练了一遍又一遍。出于薇拉自身的荣誉感,弗拉德以为自己每次都能忍受她的气性,不过他错了。
那次,薇拉一个疏忽,被稻草人击中肩膀,温热的鲜血顺着手臂流了下来,剧烈的疼痛让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在干什么?站起来!”弗拉德在场外喊道。
“我受伤了!”
“那是因为你被击中了,你应该回避或者找机会反击,而不是坐在那里自怨自艾!”弗拉德厉声呵斥。
“我不!”薇拉的语气中充满火药味,“我要去找罗娅!”
“不行!你的训练还没结束!”弗拉德与她针锋相对。
薇拉原本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她赌气地把弗拉德为她打造的钢剑摔在地上,转身就走。
看见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剑,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弗拉德心头生起,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气炸了。
弗拉德二话不说揪住薇拉,把她绑在木桩上,拿皮鞭抽得她九死一生。
那天他的怒气久久未能平息,当罗娅心疼地抹着眼泪为浑身鞭痕的薇拉治疗伤口时,他虽然嘴上嘟嘟囔囔,但还是连夜把训练场里稻草人的武器全部磨钝了刀刃。
“你为什么对她这么狠心?”罗娅责备他,“她只是个女孩。”
“我也只是老当益壮,罗娅,”弗拉德说,“还不至于分不清这么简单的区别。”
“那你就应该看看贝特瑞和芙莱比两位公主十岁时在干什么!她们在房间里堆满了娃娃,而不是成天与盔甲、钢剑和稻草人做伴!若不是当初陛下坚持要把薇拉公主送去找前骑士团长,我说什么也不会把她带到你这里!”
“剑能在危难时刻救她的命,娃娃可不行。当然,黑魔法除外。”
弗拉德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有多爱她吗?我也不想这么做,但这个小鬼……请原谅我这样叫她……今天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突破了我忍耐的极限。你不知道,上一个在我面前摔下剑的骑士已经死在利伯缇的强盗帮会了。”
“不要跟我转移话题,你那些陈年旧事根本不是开脱的借口。”
弗拉德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说着:“我当初【❷形容视力上的疏忽】,没有看出他懦夫的本质。他私下与强盗做了交易,将我们引入陷阱。我察觉到地形有问题,但为时已晚。面对突然杀出的强盗,这个混蛋竟然把剑抛在地上,跪下投降。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他,自然被强盗乱剑砍死。
“因为他的背叛,我损失了十二个精锐的骑士!他会被永远背负叛徒的骂名,名号被驱逐出骑士团,因为在他弃剑投降的时候,就已经丢弃骑士最后的荣耀与尊严。”
“你在说什么?”
“你没必要明白,”弗拉德说,“但我不会再看错人,她是个真正的骑士,她会明白的。”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那时起,薇拉学会了用剑油来保护她的佩剑,每次训练后,都将剑刃擦得闪闪发亮后才收入剑鞘。
梦境到这里突然出现了裂痕,天空迅速暗了下来,四周没有预兆地燃起了熊熊大火,一匹骏马冲破烈焰,却突然脚下一坡摔倒在地。
“她会死于一根绊马索!”
耳畔传来迪杰诺瑞特发疯的吼叫,继而转化为呼啸的风声。
“好好享受你的午后阳光吧。”
法福的声音夹杂在凶猛的狂风之中,意外的清晰,弗拉德却听出了一股辛酸与刻薄。
狂风一刻未停,上空出现了骇人的闪电,火焰越烧越旺,似乎都在期待着这个世界分崩离析。
弗拉德猛然坐起,世界瞬间恢复了原样。他发现自己依然躺在槐树下,身上盖着薇拉的皮衣,而天空中的太阳已经被乌云遮掩,吹来的微风中也带有一丝凉意。
薇拉站在自己身边,显然吓了一跳。
“啊,对不起爵士,”薇拉说,“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只是……似乎要变天了。”
弗拉德把皮衣重新给薇拉披上:“顾你自己吧,小丫头,我身子骨硬朗得很。”
他抬头看看渐渐昏暗的天空,招呼薇拉过来:“今天就到这里,我们走吧。跟我说说,你今天的战绩?”
“回合战术得了九十八分,击退十六波入侵的敌军,另外……”
“还不错,不过我问的是,有多少个稻草人惨遭你的毒手?”
“才没有。”薇拉笑起来,抬脚踢向路边的一块石头。
他们顺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向山顶上的房屋走去,太阳从乌云见露了头,向大地撒下短暂的温度。
“对了,你今天有没有看见法福大师?”他问道。
“那个白胡子老头?当然看见了,在训练场外傻傻地站着。”
“对他放尊重点,薇拉,要称呼他为大师。”
“好吧好吧,大师,”薇拉吐吐舌头,“我看见了,那又如何?”
“只是问问。”
弗拉德陷入了沉思,他最近不止一次看见法福与薇拉有接触,而皇宫那边又时不时传来一些乡下百姓失踪的奇怪传闻,让他不由得怀疑迪杰诺瑞特和法福——他的两位老朋友向他隐瞒了什么。
薇拉已经先行一步打开门等他了。
“快点爵士,我快要饿死了。”
熟悉的煮李子和奶油面包味飘向外面,厨师又在耍他的老一套了,弗拉德想。
他加快脚步,耳边再次传来呼呼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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