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高铁上,老爹打电话来,告诉我大院时的邻居赵叔故去了。
正如赵叔生前总说的那句话一样,"如果有一天我老了,最好嘎巴一下死喽,别让我遭罪。"一语成谶,他真的"嘎巴"一下子走得猝不及防。
我在大院生活了21年,赵叔也做了我们21年的邻居,在我的印象里,他每天总是佝偻着背,小眼睛咔吧咔吧的,似乎努力地想要看清这个世界。
赵叔是个"坏人",有时候"坏"得让人牙根痒痒,有时候"坏"得让人心花怒放。
他总是依靠着自己那点小聪明去挑战别人的底线和大智慧,而且腿儿特别快,撒丫子的速度堪比受惊的羚羊,四蹄腾空,窜蹦跳跃。
他的"坏"让人无语,总把自己置于"正义"的一方去做一些"龌龊"之事。
胡同本就很窄,却总有一户人家的车停在那里,让人进出不得,所以那车的车胎在半个月内瘪了八次。
我们都知道是赵叔干的,只不过自那之后,那车再也没有停到胡同里,大家便没说什么,大概这助长了他的"正义感"。
某户人家院里的李子树伸到了墙外,满枝头的果子红中透紫,令人垂涎欲滴。
孩子们总是经不起诱惑的,偷摘了李子,被那户人家的老头儿揪住打了两巴掌,赵叔看到了,推了老头一下,解救了孩子,却被讹上了。
赵叔陪着笑脸整日里对老头儿嘘寒问暖,背地里却偷偷地把淀粉水喷到了李子树上,李子果上总是湿漉漉白花花的,那家人以为被喷了农药,以至于谁都不敢吃了,果子烂了一多半。
最后那户人家向被打的孩子的家长和赵叔道歉,赵叔却当着大家的面摘下那仅存的几个果子大口嚼了起来,在惊呆的众人面前眯着小眼睛吃的满嘴都是果汁。
大院的某位叔叔常年在外打工,某天家里的"红杏"伸出了墙外,院子里满是风言风语。
也不知道赵叔是怎么得知那俩人私会的场所,总之摘"红杏"的老爷们被抓了个现行,一查之下,连带着他受贿收贿的事都给抖搂出来了。
只记得那段日子,赵叔就像是个胜利的斗鸡,整天背着手迈着四方步趾高气昂地咔吧着小眼睛,三句话不离"大院的风气必须得正。"
赵叔总是爱占小便宜的,冬天谁家买了煤,他能挽起袖子热火朝天地帮忙拉煤,但这并不影响他偷摸给自己家装了一袋子,事后送俩地瓜以表示感谢。
他总是秉承着"绝不走空"的原则,去谁家喝酒吃饭做客品茶,笑呵呵地拿走本家的一盒烟,一盘饺子,半罐茶叶,甚至是厕所里的小木板。
赵叔也总是认为他是这个大院孩子们的守护神,我爹打我时候,他能迅速跳过墙头拦在老爹的面前,解救我于拖鞋之下,以最快的速度将我带离"暴力"现场,事后用我的零用钱给他自己买了盒两块五的烟。
大院的某个妹妹,青春期叛逆离家出走,全院都疯找,只有赵叔泰然处之,带着众人在一个隐藏于闹市区的小房子里找到了那个妹妹和她私奔的小男生,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在妹妹的家长要对那小子动手的时候,赵叔一脚把那小子踹出了门外,免了他的皮肉之苦。
赵叔也是我见过的最勤快的人,每日里早出晚归经营着自己的那个小吃店,上学前有时我会去吃一顿早餐,赵叔从来不会便宜一毛钱,但偶尔当我和同学们一起去的时候,赵叔却总是在我同学面前给我免单,当时的那份豪气,仿佛他一米六五的身高堪比珠穆朗玛。
有时老爹打开大门的时候,门口会放着一大包刚刚炸好的油条,有时会放着几碗热乎乎的豆腐脑,有时会放着一些山野的蘑菇野菜,当然我家门口堆放的闲置砖块少了很多。
在我的印象里,冬天大雪之后,每每走出家门,大院里所有路上以及通往各家各户门前的路都是干净的,不远处总能看到赵叔瘦弱的身体在那挥动着扫把。
赵叔爱喝酒,酒量不大却嗜酒如命,我爹也爱喝酒,尽管我爹也总是看不上他的一些作为,但却又离不开他这个人,每每酒过三巡,任凭我爹在那如何的数落他的不是,他依然笑呵呵的,满脸通红地该喝喝该吃吃该拿拿。
其实最让我爹看不上他的是他对老人不好,赵叔的爹很疼爱他的弟弟,以至于当初在选择让谁继续读书的问题上,最终选择了弟弟,于是这根刺扎在了赵叔的心上。
我们经常会在自家的院子里听到赵叔对他老爹的阴阳怪气,甚至是怒吼,每每此时,我爹都会在这边喊一句:"你tm的好好跟老爷子说话。"赵叔就会安静两天。
一次酒醉后,他说他确实孝道有亏,他也想对自己爹好,可是他心里别扭,难受,我爹劝他无论如何都要善待老人,赵叔听进去了,在那之后的两天他真的对自己的爹上心了,可谁曾想到,他爹只享受了他两天的尽孝便撒手人寰。
自那之后,赵叔沉默了许久,尽管他依然做着他认为正义的好事,但他时常默默地坐在他爹曾经坐过的那个小板凳上,一盒接着一盒的抽烟,一句话都不说。
直到大院要拆迁了,赵叔跪在他爹的房间里哭得惊天动地。
赵叔是个很大男子主义的人,与妻子结婚三十年,却从未给妻子做过一顿饭,可就在前几天,突然他心血来潮,早早地起来,给妻子做了两天的饭。
赵叔是个很喜欢别人家孩子,却看不惯自己家孩子的人,他从不去主动关心自己的女儿,可在那天他悄悄地打开了女儿的房门,在门口看着熟睡的女儿很久才离去。
赵叔爱酒,亲戚们都知道,混得好的亲弟弟还给他备了一瓶好酒,赵叔端起杯子看着酒,看着家里人,突然说了一句:"爹活着就好了,这家人就齐了。"
然后,那杯酒洒了,洒到了晕倒的赵叔身上,再然后,大面积的脑出血夺走了他的生命。
我爹跟我说这前后经过的时候,几度哽咽,他从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哪怕是姑姑去世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唉声叹气了许久,可这一次,我爹哭了。
我知道我爹为什么如此难受,有些话,跟家人都不能说,却能跟朋友说,有些事,家人帮不上忙,朋友却能做得了,有些情感,家人都给不了,朋友却能给。
而某一天,那个能跟你喝酒扯皮,认真聊事,相互劝慰,嬉笑怒骂,插科打诨的人却永远地离去了。
大院快拆了,满目的瓦砾狼藉,我凭着记忆找到了赵叔的家曾经的位置,倒了两杯酒,洒给他一杯,我敬了他一杯,那个"坏人",我有些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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