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年间,巴蜀青城山曾筑有一寺,小僧六七许,坊间相传一众颇有解梦排怨之效,故而香火颇盛,不少山下百姓不辞辛苦攀山至此只为小诉南柯一梦。已是梅雨时节,巴蜀大雨几日,山上便渐渐少了人影,只是偶见一两小僧行色匆匆,从一汪烟雨中迈出,又走入一拢幕纱。
应是季夏之初,众僧刚是毕了早斋,便是一青衣女子撑着油纸伞匆匆入了寺门,时是一小僧正端坐堂前诵经祈福,见姑娘踏入殿前便是停了轻颂,微微起身相迎,问道:“女施主此行所谓何事?可是遇到什么困惑想与小僧一叙?”青衣女子抖了抖伞上的残露,微微欠身,徐徐说道:“不瞒小师傅您说,近几日莫名做了几个梦,也是没头没尾,想来是一些预示,特来向小师傅请教。”小僧正了正衣襟,抬手示意女子入座,便道:“小僧虽不如师傅师兄们般擅长听梦解惑,若姑娘愿意,也愿一闻。”姑娘拢了拢衣裙,便是道:“昨日一梦,梦里一女童许是六七稍长,与书童同在一室听老者传道受业,所讲无非是些经文礼教,皆是记不清楚,唯记同读小童甚是顽皮,趁着先生念得出神,掂步溜出书房玩耍,被先生发现告了老爷,又是鞭了手心。下了学堂,女童杏目圆睁,嗔斥书童顽皮,那小童反而不以为然,神神秘秘地拽着女童到了后院,在袖口翻了又翻,掏出一颗南国的赤豆递给女孩,女孩噗嗤一笑,又哂道:‘这不就是灶台煮粥的红豆吗,你若是想吃,我让爹爹给你做一碗就是了,何必背着先生偷跑出来,还挨了尺子!’书童显得颇为局促,又默默把赤豆塞了回去,挠了挠后脑,小声嘟囔着‘小姐莫是不知,此物最相思吗?’女孩突然红了两颊,骂道‘你若再是胡说,我便让爹爹把你赶出去!’如此一梦便是反反复复没头没尾地梦了一晚上,小师傅认为如何?”说罢便是看着傍边盘坐的小僧,亦是若有所思。小僧沉吟半晌,念道:“姑娘幼时可识这样一位书童?许是这小童的那粒红豆不知不觉印入了姑娘的回忆,而今又是红豆收获的季节,不自觉便是睹物思人忆了往事。师傅说当你梦到了一位很久没遇到的故人或是一个很久没再见的旧物,说明他们正在忘记你。这大千世界总是聚聚散散,总有离别,小施主也莫要太过牵挂,只求个问心无愧便好。”女子端起的茶杯浅浅泛起一丝涟漪,举到半程又是放了回去,起身再次微微欠身,拿着油纸伞缓步走出山门,不知所云。
次日晌午,连着几日的大雨还是没能见到个顿时,翠色的烟雨里跌跌撞撞又是跑出的一位女子,正是昨日解梦的姑娘,一袭白裙被这山雨淋得微潮,更像是水墨画里跌出的女子,谈不上狼狈,倒颇有几分诗情画意。小僧见状忙是撑伞迎上前去,女子略显窘态,又是微微欠身,说道:“又是叨扰小师傅了,昨日听了小师傅的话,收益匪浅,想是确有所思,又是一梦便是一夜。”小僧递上一杯热茶,笑道:“那姑娘不如再与小僧一叙,看小僧能否猜上一二。”女子微微抿了一口清茶,娓娓说道:“昨夜梦里再无女童,已是一位豆蔻年华的姑娘,持卷立那碧水池旁,轻声念叨着盛唐诗仙的名句,望了望远方,浅浅叹了口气,又转头望向身旁抓耳挠腮,一边打着水漂一边抱怨无聊的少年,斥道:‘一天天的就知道不学无术,想那诗仙李白笔下的盛唐是何其繁华,令多少读书人无限神往,你倒好就知道虚度光阴。给你本诗集好好品读,以后再整天满嘴得不修篇幅就不要跟我说话了!’说着甩给了少年一本诗集,少年将石子一把丢入池中,粗粗地翻了几页,抱怨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啊,我堂堂七尺男儿就应该游历四方,我不喜欢读书,我想要学打仗!’说着又要把书递回来,许是想起女孩最后一句威胁,又慢慢悠悠缩了回去,百无聊赖翻起了诗集。梦到此处便是醒了,小师傅你待如何?”小僧顿了一下,答道:“许是姑娘年少时迷了那《长安诗集注》里的开唐盛世,迫切地想与人分享那太平长安的万家灯火,这才强迫那少年读此集注。”白衣女子眸中流光一转,侧身看向小僧。小僧未曾停顿,接着说道:“又似那‘若为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的魂牵梦萦,莫非姑娘少时也曾相识这样一位值得托付思绪的公子,但是最后又是离散,便是落下了如此一段残梦。不过姑娘还是莫要上心吧,就算是开唐盛世终究也只是昙花一现,又何况是过往的一段思绪呢。这些杂念只会令姑娘徒增烦恼,趁早摒弃或许便能求得一丝清闲。”女子听罢悄悄将那玉葱似的纤指攥得泛白,反问道:“那不知小师傅又是否弃了那些杂念换得一世清闲呢?”小僧笑道:“世俗之事,纷杂琐碎,是出家静心之大忌,小僧自然是弃了。”白衣女子微微垂首叹了口气,又是把攥紧的手掌松开,撑起油纸伞走入漫山烟雨,徒留解梦小僧一人独立堂前,不知所想。
连绵数月的山雨终是在解梦的第三日停了倾泻,青城山上的香客也是逐渐恢复了些许,这样的熙熙攘攘一直到了日暮时分方才再次冷清,小僧结束了一天的诵经起身整了整衣襟正要去用晚斋,迎面遇上寺中方丈,方丈拍了拍小僧的肩头说道:“今日一红衣女施主一直在寺里帮忙,刚还帮着厨房给烧了粥饭,你也赶紧去吃吧,顺便再见见那位女施主,与其讲授佛理。”小僧点头,便向殿外走去。又听方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记住有些人终究不属于自己,而光是遇见便已弥足珍贵。”小僧脚步微顿,又疾步走出殿外。后院的竹影中多日不见终于是渗出了绪绪月光,一位红衣女子婷婷立于林间,小僧微微叹气,问道:“施主是又做了难解的?小僧可能帮忙?”女子回眸,笑靥如花,说道:“说来可笑,这次竟是白日里做了如此一个离奇的梦,梦里女子桃李年华,拽着一位戎装少年泪眼依依,时是贼寇安禄山,史思明狼子野心,发动属下唐兵以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十五万人,以‘忧国之危’范阳起兵造反,少年毅然从军,誓要将这乱臣贼子斩杀于马下,可是少年这一去便是数年杳无音讯,父母之命终不可弃,当年的桃李女子在战争结束的最后一年嫁给了邻街有名的才子,生儿育女,终其一生,也算是安居乐业,只是在闲暇时偶尔会想起这些陈年旧事,也就只是换得一笑而过罢了。梦到此便是尽头,小师傅怎么想呢?”月色透过叶隙斑斑驳驳洒在小和尚脸上,终究还是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能听见小僧清了清嗓子,回答道:“当年的安史之乱令多少家庭走向离散,而并不是所有的离散都会破镜重圆,总有那么一两句道别就是一辈子的不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确实不可违逆,谁也没有谁的承诺,谁走过的路都无可厚非,师傅来时告诉我,有些人光是遇见便是弥足珍贵,小僧也想将这话赠与姑娘,愿姑娘日后暖色度余生。”本就不算皎洁的月光又是蒙上了一层烟纱,隐约间一个红色的背影宛若提前的秋叶,飘飘摇摇的散落在竹叶间,散落在山野里,忽的晃出一个踪迹,忽的又淹没在朦胧的月色里,反反复复几次,终究是再也看不到了背影。
厨房里,方丈看着不知所想的小僧长叹一声,问道:“若是明日那姑娘……”小僧盯着碗中的赤豆粥淡淡冒出一句:“姑娘梦已解了,以后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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