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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只有到了深夜,凤九方敢接近他。她倒熟悉东华就寝的时间,为了等看顾宫娥睡下,她还需趴在榻上假寐一阵,当月亮门侧菩提往生花全部亮起,便迅速溜进帝君寝间。
她也不是不怕对方察觉,如果能恢复人形,这种时候肯定会连丢几个昏睡诀保底,可凤九管不了许多。东华喜欢背对着门睡,且总将披散的法睡得乱糟糟,像摇荡的柳条一样沿床檐垂落。月亮透过窗纸锻入那几霜丝中,凤九借光凑近,嗅了嗅,白檀香当真是遍及他身周。她怕跃榻的动静响,就猫在发尖一畔,又觉身下沉香木垫板硌得慌,左盼右盼瞅见一方蒲团,即轻手轻爪踱了过去,牙咬着一角仅可能缓地拽回,“沙沙”的蹭地声恰被窗外拍拂的夜风遮掩。她将蒲团抵榻铺好,蜷缩成一团趴进来,十分怅惘地阂目。
其实她很不习惯窝在上面,她明明是个神女,哪怕原身是一头九尾狐,到底算不得彻头彻尾的兽,没有睡觉不睡床的道理。若较起真,床板硬邦邦的,远不及麻编塞棉花的席子软乎,可她就是过不去心理那道坎。她知晓这个冒顶的身份不能长久,也不止一次偷偷幻想以神女本尊而非一只灵狐和东华来往,至少能摆脱提心吊胆的日子。她甚至愿短暂地离开太晨,去南荒夺了皮毛,再当作一切未曾发生般回到东华身边,有朝用神女模样堂堂正正告诉他,自己就是当初狐狸洞中、琴尧山下奄奄一息的那只小狐狸,来太晨宫报了四百年恩,一直期待着与他相认。
然这只是一桩美好愿景。假如东华不记得她,假如他因自己欺骗恼了,再不想见到她,该怎么办?她已经不受对方那样重视,无法保证离了太晨宫,前路又会拐向什么地方。即使如今很没尊严地睡蒲团上,她依旧同榻间的尊神仅咫尺之遥,依旧无拘束跟着他,怎知维持现状维持到后面,莫无生机?
说白了,还是自己不舍罢。
凤九睡了几晚,万幸不蹭被当场抓包,只每每第二日醒后,都发觉已躺到自己的卧榻,仿佛从未去帝君寝间。然她打小没有梦游的毛病,那方蒲团更不会一夜长腿,唯一可能是被人抱回来。谁这么好心呢,重霖?还是……帝君?她本能倾向后者,却不禁奇怪,分明自己入睡很不踏实,睡着却跟中了昏睡诀似的,卯日星官銮车驶过的车轱辘声都听不见。而若真是帝君,又连番扼腕叹息,没能在有意识情况下享受这片许温存。
上述胡思乱想加诸于本就忐忑的内心,只会恶化忐忑。如此简单的道理,凤九竟没咂摸过味。她按部就班把自己傻傻折磨几日,以为有了转变,东华却仍是冷冷清清的老样子,不理不睬,亦不逐不赶。小狐狸耷拉尾巴,尝得一丝侥幸的心再次教忐忑蚕食。
她不记得具体什么时候,这种忐忑终于攀巅,但她记得攀巅那一日,遇见了成玉。
原本她是在赏鱼池绕圈,盘算又多久不见东华,一时出神绕远了些,忽听身后窸窸窣窣的呼响。有人抑住喉咙唤了句“凤九”,蚊蝇大点声,蓦地把小狐狸吓出斗大的激灵。一回头,还未发觉绕到太晨宫门口,就见门侧蓝衫女子愕然又急切朝她招手。
成玉元君。
凤九并不意外成玉知晓她的情况,有司命那个大嘴巴损友,她不晓得也不可能。而多亏成玉现身,抱了灵狐出去,凤九才想起和司命约定,要把早先未道清的遭遇寻个时间道明白。
其实在她暗自神伤的十几天里,司命大致推得哪个魔君盗她皮毛。魔族七君享此怪癖的唯聂初寅,他消息多活络,不难悟出事件原委。然司命只向成玉透露了凤九明确告知的部分,考虑到元君视友如命、心思又重,倘若点破小聂魔君,她还不立即杀过去。有什么闪失,连宋君势必上演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真情戏码,那么青丘小殿下入太晨宫之机密也就公之于众,四百年付诸东流。到时候麻烦一趟接着一趟,可要了彼此的命。
诚然,不论由司命自己说,还是凤九亲述,结果都和他预料得差不零。
凤九爪子无恙,叼笔写大字纯熟了些,至司命府中,以一个“聂”字印证猜测。旁的事如聂初寅识破她真身、利用知鹤设计等不言而喻,成玉听后果真一掌拍桌,木帘悬挂的判官笔巍巍乱颤,瞋目冷笑:“难怪他和知鹤那个蠢物勾搭至一块,常言无知者无畏,明知青丘帝姬而置之死地,原来魔族中人除却莽勇,胆魄还是一等一地登台面,这么着急送命的魔君,我今儿可长了见识。”
司命忙护稳架旁运簿,松了口气,对跟前正扒拉软宣的小狐狸道:“小仙有个疑问,聂初寅言之凿凿同你有过节,小殿下,你仔细想想,确定不曾见过他?那伤也确是陶铸剑所刺?”
凤九不及动作,成玉已截喝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现如今人家已经欺负到九重天,你还替他找什么因由,将他千刀万剐曝尸荒野都不为过!”话音刚完,不由分说抄起凤九,“既然姓聂的放了话,恭候我等上门讲一讲理,我这就带你回青丘,看看白家上神和他讲不讲理!”
凤九早想亲报皮毛之仇,可种种离开一十三天的隐患在脑中尚一团浆糊,她想通之前说什么都不敢一走了之,遂表现出百般抗拒的模样,两爪划破宣纸嵌入桌板,很难过地嚎了嚎。
成玉没有强迫朋友的习惯,然瞧她剥去原身开口不得还铁了心不走,只比她更难过,气极一声:“凤九!”
司命递给成玉一个眼神,沉吟片刻:“元君稍安勿躁。既知仇家是谁,时间不算问题。这仇怨今日能寻,明日自然亦能寻,说不定日后寻个大的,打架帮手不嫌多。”顿了顿,看向心事重重的灵狸,“依小仙看,小殿下不愿离开,有她的顾虑。”
凤九意外地眺了他一眼,对方神容倒是寻常。他先让成玉落座,稍整桌面后,用平和的目光看她半晌,轻轻说:“让小仙猜一猜。小殿下,你可是顾及帝君?”
她正从宣纸破缝挪出的爪一僵,仿佛黏住般,一会又伸进去。
成玉的眸子不禁低垂。
司命了然,接着道:“你身上的灵狐皮与当初至符禹山救帝君的那只相仿,他老人家没瞧出来,一直将你留在身边。你是担心这时换回了皮,再变成灵狐待在他身边就可能识破,兴许还被他赶离太晨宫。我说的对吗?”
凤九压下脑袋,似不想直面他的话。有时她很讨厌司命这样洞悉世事的朋友,在他眼中,自己就像透明人,没有丝毫秘密可言。即使他语气不会冲撞,甚至透着商榷之意,她也像丢尽脸似的浑身发烫,尤庆幸不能开口。
成玉忽然说:“……都是我不好。如果当初我没送你进太晨宫,你又怎会受这些委屈?也许我……你从一开始就不该瞒着身世,我们思量思量别的办法,未尝不能把帝君的恩给报了。”
她抚了抚她额头,像是在安慰,凤九小心抬起些眼,瞧好友眸中带着歉光,很不是滋味。成玉和她一样,喜欢四处揽过错,她有什么错处呢?是自己强调报恩需要心诚,也是自己心不诚,一边报一边寻摸追求东华。她没有本事,怨不得旁人。
凤九埋进成玉掌心,浅浅摇头。一旁司命叹了口气,道:“和元君无关。事已至此,我们都不好说什么。不过就小仙方才的思路,小殿下,可否先回答一个问题?”
她略回神,感觉那叹声沉沉的,讲话口吻莫名幽了几分。她眉心一跳,心跟着沉下去。
屋内静悄悄的,轩窗外明光渐斜,凤九来时它照到桌角,如今已裹住自己身周,像副分外不保暖的金毯子,将火红的狐毛映出些许橙。她难以克制往软宣堆蜷了蜷,听司命说:“你告诉我,这段日子里,帝君待你如何?”
凤九浑身绷直,没有发出声音。
对方却斩钉截铁道:“不那么好,对吗?”
她猛地抬头,此番连成玉也望过来。
她想辩驳不是,张了张嘴,发觉自己无法术傍身。这不打紧,其实她毫不犹豫地摇脑袋即摆明立场,向左一摇、向右一摇,只花费几秒钟,可她像石化似的一动不动,竭尽所能也就保持着同司命大眼瞪小眼。
司命表情仿佛意料之中:“如果小仙错了,以你的性子,早该和上次见面一样神奇地白我几眼,而不是蹲这儿发愣。”目色有些飘渺,道,“那时候你扒在帝君他老人家肩膀,至少是开心的。此时却表明不那么好,约莫这几天发生了什么。若没猜错,帝君许久未找过你,或者许久未同你讲话了吧?”
凤九躲开他的注视,再看下去,司命要把她想说不想说的通通翻译出来。她忽渴望一面镜子,站在镜前照一照,自己的心思莫非写脸上了吗?
司命提一口气,轻叹出时,仿佛叹出全部力气,显得格外无奈:“那样的话,小殿下,听小仙一言。”窒了窒,道,“对帝君放手吧。”
骇人的寂静中,他的话像一颗又一颗脆亮珠串,掷地有声。嘴畔白绒绒的毛已泛了点红丝,凤九倏然不知。
司命凝眸道:“你觉得换回原身,就无法待在帝君他老人家身边。可任你披着这副灵狐皮毛,长久下去,总有一日他仍会发现你不是那只灵狐。到了那时,你该怎么办?”眼中划过一丝迟疑,直至重新下足决心,“恕小仙无理,凭他老人家的法眼,兴许早就识破你是一介替身,不过看在你那时伤得太重,出于慈悲心肠,没有计较罢了。”
凤九熟识司命的作风,讲起大道理俨然翻脸不认人,她一直不喜欢听,脑内却无法控制地渐次浮现东华不闻不问的神容。她怎么没想过呢,因他态度回转,她第一个念头便是原形毕露。司命说“早就识破”,又早到哪里?假定从九曲笼获救开始,东华对待一只拖油瓶似的野狐狸,何须至事必躬亲的地步?
司命不理会她连篇纠结,调整一个坐姿,继续道:“退一万步讲,就算帝君没有发现,甚至永远不会发现,可依照你的近况,他老人家也并未似旁人形容般喜欢原有的那只灵狐,遑论因它跌入十丈红尘。”仰头望向天花板,像是不忍看她反应,“他错把你当成对方,在他眼里,你一直是十恶莲花境内舍命相救的存在。他照顾你、爱护你、陪伴你、乃至专程为你采药,这些都不假。可顺着思路推下去,曾经帝君待你千般万般好,到了如今,还不是渐渐疏远了你?大概他……”声音一哽,“只当你是宠物罢了。”
那一刻,凤九体内紧绷的那一根弦,终于断掉。
宠物,对了,就是宠物。她觉得东华瞧她的眼刺痛般陌生,更刺痛般熟悉,原好比姑姑爱话本子,司命捧运簿。诚然他们和这些死物日益相处出感情,却从不会将话本子当人,将运簿当伴侣,而是源于一种责任看作得心趁手的物件。
东华合该不曾平等地看待她,可到底在照顾陪伴嬉闹的数月里发展出情份,即使现在情份淡了,仍予她许多特权。这一切的一切表明,她也只是个他看惯了的玩意儿、物件,只是……宠物罢了。
她多想躬身捂住胸口,舒缓一下呼吸。明明听到过分悲伤的真相,但她心脏仍完好且稳固地跳动着,总开小差的脑袋飞速运转。她不懂自己如何从云巅突然坠入幽海,更不懂东华与她如何沦为这般田地,回想司命所说两种可能,某种程度上,她竟宁愿相信东华一开始就晓得灵狐调包,也不愿面对他由在意她逐渐过渡至不在意的事实。
外面已显出晚景,凤九的精神伴着愈发黯淡的天幕,缓缓枯萎下去。
司命狠狠抽动鼻尖,尽可能平静道:“依小仙之见,你对帝君当得起情深似海,小仙要是天,早被感动得稀里哗啦,不再刁难你们了。可事实是天不领这个情,即便你丢掉皮毛,丢掉帝姬的尊严,帝君他老人家也不知你是何人,究竟唤什么。你所受万般委屈,他不知道,也许一生也不会晓得,而你为何需要受这委屈,不仅他老人家不知道,你、我、成玉元君、我们都不知道。这叫做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凤九不堪重负般一个撤步。是啊,她快忘了知鹤诬陷她推落水,姓聂的顶了剑伤欲杀她后快,九曲笼濒临心死,还有代替灵狐后种种消沉,自己本无需经受这些,因为这些的出现本就无迹可寻。她选择抛下家人和朋友,抹除容貌和姓名,那便会一人做事一人当,四百年没有抱怨过不公平。可司命一席话让她不禁反问凭什么:凭什么她连卑微地爱慕一个人,都是天地不容的?
连成玉亦发觉她摇摇欲坠的落魄相,司命必然发觉了,却用更决绝的语气逼迫她不停歇地痛苦:“难道这样多的灾难还不足证明,你二人没有缘分吗?你很喜欢找罪受吗?”下一刻,音调徒然拔高,“从帝姬变成宫娥,变成灵狐,再变成宠物。小殿下,你究竟要把自己折腾至什么时候,才能看清你和帝君之间横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成玉终于打断:“司命!……够了。”
须臾,一室呼吸可闻。
汗水沿他发鬓流落,借着霞光,仿佛晶莹的琉璃。司命掏出一条锦帕,木然将汗珠拭净。
成玉伸手抱过小狐狸,被凤九以狐尾无恶意拨开。她脑子很乱,只想尽快逃离认识的每个人。这道念头不知不觉跳至台面,而她不知不觉已由踉跄蹲姿变为一屁股坐下,豆粒似的双目扫到宣纸侧一方砚,里面浓墨雀跃的波动居然胜过她眼中神彩。
她盯了良久,耳畔渡进司命低沉又克制的声:“小殿下,这些话我很早就想对你说,小仙不忍看着你一日日颓丧伤心,今日你、我、元君好不容易三人齐在,方才壮着胆子冒犯一回。”深深吐纳后,一字一句带着诚恳,“俗话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算小仙与元君恳求您,回青丘吧。我二人誓不会将太晨宫四百年透露出去,旦请你家上神至南荒夺回皮毛,替你出这口恶气。浮生仙途万万年,未来你总会和帝君相遇的。”
回青丘,凤九痴痴地想,我竟要回去了吗?
看她毫不上心、懵懂神游的样子,司命痛极般敛眸,不顾成玉频频示意,道出那日凤九最后听见的、然几乎烙印在血脉里的一句话。
“倘若只是在他老人家身畔做一头错认的失了宠的宠物,凤九殿下,你可甘心?——你可安心?”
你可甘心?
你可安心?
那时她心口蓦地一痛,全数情绪如麻线撕缠,终于像火山喷涌一样爆裂开。凤九自牙根挤出难以形容的呜鸣,仿佛拧碎了肝胆,跳将下桌时不慎踢洒砚台。她没头苍蝇般刨动着墨汁飞溅,顷刻弄脏半身皮毛,而旁的直挺挺赏给司命,那洗得发白的灰袍似泥里滚过一样,待他两眼亦蒙了墨,凤九已踩着满地黑梅花印消失于府中。
风卷糊住小狐狸双耳,依稀递来成玉的呼喊与司命那声“小殿下”,她却片许也不敢停,任身体记忆趋势着随便奔往一处。她奔得那样快,双目几乎教利刃似的凉意剌盲,然四腿不知疲倦地交替翻腾,一次次飞越及膝高花墙,继一次次擦着哪位仙君裤摆转向。
那像是凤九奔跑过最远的路,路上一道神念循环脑畔,有个撕心裂肺的声音近乎恶毒诉说着,去符禹山本就该是自己,一直是自己,她才不是替身,是那只该死的狐狸抢了她的功劳,她应该安心,她没犯过任何错。
凤九记不得当初因何停下,只知甫从无源无尽的情绪发泄里抽身,头顶已是星辉璀璨,主生的南斗星朝二十四天蛮横冲撞,约莫过了戌时。她嗅见俱苏摩花的香味,混杂着更加动摇感官的气息,一愣神,发觉竟回了太晨宫。
面前灯火通明的屋门稍敞,火光深处影影绰绰勾勒着一具轮廓,凤九仅瞥了一眼,浑身就像灌铅一样,终于晓得疲惫。
这里正是帝君书房。
她记起来了,除却花香,她是闻出白檀味道,方才停止脚步。
雕梁顶上枝形灯盏常明,配着琉璃火芯,整室有如白昼。东华仍踞于桌侧,手中握着一卷《华严经》,唯不同往日的是褪了紫袍,着素线衬底的云纹中衣,披撒霜发几乎和衣色融为一体。
凤九十分狼狈贴着门槛,像被眼前看惯了的景致钉得迈不动道。她爱的尊神完美之至,反观自己不伦不类的鬼模样,竟不敢作声惊扰他。
轻风入户,带起沙沙响。东华没有发觉她归来,却注意着风声,由而注意到风口汇集处滚了黑泥般的小狐狸。
他略微挑眉,拂开了经卷,声如夜一般地凉:“上哪儿弄得这样脏?”
话音飘落的瞬间,仿佛再忍无可忍,凤九全无顾忌地拔腿疯跑,凌空一跃,扑入他怀中。
她感到对方一阵僵硬,以为定嫌自己脏,鼻尖不由得抽搭。可半晌之后,一只手轻轻托住她,让这单方扑揽变为真正的怀抱。
他什么也没问,就这样阔别已久地搂上一搂,抽搭的鼻尖竟然酸了。
那是东华最后一次碰她,亦是最后一次温声同她讲话。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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