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九曲笼烙印的伤疤不会显露在皮肉上,却令狐皮黯淡,通身掉毛。这性质有点似针刑,旁人看不出受刑的地方,凑近方发现排帘毛骨悚然的针眼。二者俱是不容治愈,又不容缓解痛楚的,动作稍一剧烈便牵带着神经抽抽,因而初时凤九除却趴着、躺着,便一直被东华不离身地揣着。
那段代替灵狐的日子,乃凤九入太晨宫以来最快乐的时候。
她时而想,究竟东华陪伴着她不真实,还是那夜救了自己的粉衣女子更不真实。前者很容易理解:四百年失之交臂,乍蒙人家衣不解带地照拂,四海八荒最镇定的神仙亦不能镇定。她一只暗恋无果的小狐狸,面对活生生的帝君,嗅着他寝殿与身周缭绕不散的白檀,未教香味勾去魂魄已属大幸。至于后者,解释起来需要一点思辨精神:若那女子真实,她出现在九曲笼外宛如天神降临,消失又似昙花一现。若不真实,临消失前却道有人捡到她,不久重霖便寻来;道一切会转好,如今日日以他臂弯搭窝,连做梦都笑着。凤九慎重地思虑这个问题,思虑很久没有答案,于是就此作罢了。
老实说,那时帝君待她很好。好至什么程度,凤九无法形容,只道见识了帝君不为人知的一面,比如——给她烤地瓜。
凤九入宫以前,成玉曾告诉她,样样精通的东华帝君唯独厨艺是个迷。听说他研究过一阵子菜谱,每研究出一样,便请连三殿下品尝。连宋戏言,那合该叫试毒,试了一次,日后百毒不侵。若帝君提早开发这门手艺,上古神魔大战靠着一盘菜便可解决,足见杀伤力之惊人。凤九没能想象用来杀敌的菜是什么味道,却觉擅长帝君所不擅的烧菜乃她降生至今第一大幸事。因此,待吃了对方的烤地瓜、并发觉味道出奇地好后,她首先问候一下连宋君全家,又想这般会把天君与姑姑未来的夫婿夜华君问候进去,不仅牵扯青丘,保不齐哪一日也捎带了成玉,立地住嘴。
诚然,基于帝君是心上人,她的描述有夸大之嫌。可夸大不代表将难吃说成好吃,烤地瓜讲求火候,帝君烤的皮软瓤糯,必经小火慢慢加热许久。思及他为自己耐心至这个份上,凤九便是下一刻羽化亦满足,不顾地瓜多食胀气,硬将几块拳头大的黑疙瘩胡塞一气。意料之中的,是夜开始闹肚子。
帝君特地戏弄她,顺了顺炸乎的背毛,一手轻轻柔柔搭在她腕心,似笑非笑道:“是喜脉。”
凤九凶巴巴拍着西瓜球一样的肚皮,挣扎几许,没舍得朝他嚎两嗓子。
因烤地瓜印象过深刻,后来凤九尝到帝君特制糖醋鱼,原以为会美味得痛哭流涕、风卷残云一番。事实上糖醋鱼带来的味觉冲击较烤地瓜更甚,她也确然哇哇痛哭了,只并非好吃得哭,而是非常非常非常难吃。
回想那个味道,凤九油然对连三殿下生出无限同情。作为小白鼠品了百八十年糖醋鱼水平的饭菜,他能健康并坚强地活至现在,简直是个奇迹。看来,先入为主当真害狐不浅。
这回仍基于帝君是心上人的缘故,凤九自作自受地将整条腥苦酸齁的肥鱼吞了下去,并忍着反胃舔净盘里的酱汁。那时她蜷缩在月亮门拐角的长亭下,小爪子弱弱推走光盘,即力竭一般肚皮铁地趴成“大”字。余光瞄向坐于廊椅的帝君,发觉他尤意外注视着自己。
东华说:“很久以前,有人告诉本君,狐狸生平不喜欢鱼,尤其是糖醋口味的。”转而望着油腥零丁的盘子,沉思了片刻,“大约,你和她不是一个品种。”
后面半句话,凤九听不大明白,前一句却不敢苟同。她们狐狸不挑食,偏好鸡和枇杷一点,下一项即鲜鱼。糖醋鱼是最家常的炖法,入门容易,嫌少翻车。头一回翻得这样超凡脱俗,该说不愧是帝君。告诉他那句话的人约莫撞见似凤九般受帝君荼毒的狐狸,好言救了一命。
东华拾起盘子,盯着支楞脑袋使眼色的凤九道:“怎么,觉得好吃,还想再来一盘?”
凤九翻白眼扑棱腿,连拖带蹭地扑至盘沿,刮下芝麻点的酱汁试探地伸过去,仿佛要他试一试味道。此举学自姑姑话本中的一则故事,不善庖厨的娘子饱含爱意给夫君炒了一盘好菜,对方吃得精光大声称赞,事后娘子沾了汤汁一尝,方知人家在诓自己开心。凤九效仿着露出一个鼓励又勉强的笑容,指望帝君明白,能够自愿食净您出品的糖醋鱼,此情昭昭,四海八荒找不出第二只狐狸了。
东华回以一个意会的眼神:“不用了。我尝过许多次,很难吃。”说得凤九感激涕零,几欲埋进他裤际再嗷呜撒娇,又听凉凉一声:“所以看你喜欢成这样,本君也很意外。”
凤九:……
东华惯例抄起她,怀中一揣,直身道:“池塘的鱼还很多,我带你去钓。”
小狐狸有气无力地哆嗦,尾巴耷拉下来,此刻方体悟口不能言是多么憋屈。
帝君彻头彻尾地误会她,每日端来一盘毫无长进的糖醋鱼,不仅盘子比前一日大,里面的鱼较前一只也肥两圈。凤九欲哭无泪地吃着,尤开解自己,东华知晓难吃,却记挂她喜欢,于是原模原样做了许多,不嫌重复累。冲这份心意,她也舍不得剩。
然凤九不舍,她的灵狐皮舍得。在背部及尾条持续斑秃近一周后,重霖心疼她刚长好的毛,终于看不下去了。半个多月的糖醋鱼考验就此告终。
连宋君闲来太晨宫坐坐的时候,有幸见到她吃下最后那餐鱼的赴义模样,感慨万千。次日拜访帝君还调侃:“我听说救下你的小狐狸极与众不同,方才等它伤好了一观,未料你会拿糖醋鱼折磨……孝敬人家。啧啧,这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哟。”
彼时凤九值“劫”后余生,懒洋洋窝在东华身前,任一手将细软的毛抚乱再摸平。她很喜欢被这样触碰,每经对方手指划过,便觉周身浸泡在一股绵绵而充盈的温暖气泽中,舒服得想似猫一样撅尾巴打呼噜。听三殿下抱不平,她迅速露出可怜的表情,朝帝君眨巴眨巴,仿佛在说“我会无怨无悔地吃掉那些鱼,全是为了你!”
东华没能接收自己的讯息,淡淡瞥着连宋,语气稍有波澜地一扬:“依你看,应如何孝敬?”
连宋抹开那柄蓝澄澄的折扇,神秘兮兮弯起眼睛:“这恩嘛,有施就有偿。尤其救命之恩,若要孝敬,总该事事顺着人家。实在不济,便以身相许吧。”
凤九“蹭”地转看向他,不外乎瞪大眼睛。以,以身相许?救命之恩原是这个报法吗?她立刻想道,那帝君不止一次将她从冥司拉回来,岂不是能直接打包了赖死在太晨宫?如果凤九恢复人身,此刻泰半傻笑得流口水。
东华面无表情:“听上去你很有经验。”手上动作一顿,环绕小狐狸的那股热流相应滞固,“不如你先示范一下以身相许,本君学习学习,再做定夺。”
连宋愣了愣,没讨到什么便宜,摸着鼻子干干一笑,小声道:“我哪有经验,都是常识。”
东华漫不经心扫过怀中的狐狸,沉吟道:“不错。”
一片寂静。
这回不止连宋,凤九都怔了一瞬。
连宋诧异道:“不错?不错是什么意思?”边说,边瞥一眼凤九,诧异的神情中多了几分迟疑,“莫非东华你,终于打算娶一位帝——”
凤九未听完三殿下拉长的尾句,上首打断道:“本君的意思是,那句‘事事顺着人家‘说得不错。”
东华板正小狐狸,专注看着看:“本君原也不打算再做糖醋鱼给她,奈何她喜欢。这不算顺着?”
又一片寂静。
连三殿下沉默半晌,猛地抄了案畔的茶盏灌上一大口,勉强道:“……看来你尽力了。它确实……很与众不同。”
凤九挣扎不动了。晃着尾尖一撮将脱未脱的毫毛,她嗷呜一声表示委屈,东华没有反应,往他臂弯钻得更深,还是没有,遂再嗷呜一声表示郁闷,仰起小脑袋。东华却像从未移开视线一般,难能地笑了笑,不是仙娥口中那种毛骨悚然、令人倒霉的浅笑,而是类似戏弄成功后带一点愉悦、一点好奇的调笑。
生气如丝缕缠绵自他眼角淌落,沿熨贴的指腹渡进灵狐体内。凤九不受控地窒住,前一刻仿佛吞没她的烦恼蓦又置于一方热浪下,随着心跳乱拍、血液窜涌,“噗”——蒸腾了。
她就是这样,极没出息,还极易满足,一道转瞬即逝的神容,都贪恋得似能记一辈子。大约爱情无外乎“盲目”与“执着”两词,眼前人即她深埋心底至今的执念,而凤九盲目贪恋这个会逗趣、有喜乐、嘴巴毒一点、眉目间不止风骨、亦含风情的东华。
只不过,满足与欢喜背后,乃日益发酵的感伤。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本不该拥有上述一切。
自凤九走路利索了些,能绕着寝殿近处小径溜达几圈后,东华便不再时时抱她。虽仍同吃同住、陪着去前院钓鱼散心,然初带灵狐回太晨宫那日“爱不释手、旁人碰一下都不允”的传闻,约莫是谣传。
小仙娥还说,帝君看向那只灵狐的目色绝无仅有,甚至到了令知鹤又羡艳又记恨的程度,其实也没这么夸张。东华确常很温和地望着她,眼里不加掩抑喜爱,可凤九觉得,那份喜爱中蕴有别的情绪,仿佛在探寻,又仿佛在沉思。而无论哪种都不至宫娥们形容一般:温柔得简直掐出滚滚红尘。硬要说他的神情像什么,凤九想起那日知鹤责问自己,帝君现身并捡了星空簪端详很久,他看簪子的神容,便如同现在看自己,总感觉蒙着一层纱。一方面她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另一方面却很紧张,怕哪日皮毛长了回来,帝君会看出问题。只好安慰道,兴许你跟夸口的仙娥一般突发性眼瞟,或者因帝君与灵狐待久了点,已然看习惯。
可是,有个声音频频警告她:莫再自欺欺人了。
照顾她的日子里,东华烧制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物什,比如书房花梨木架上那串白莹莹的小瓶。瓶很精巧,一只换一个样,可最惹眼要数瓶身的画案。每只都画着一缕火红狐尾,且形态各异,目前烧了九只瓶,远远望去如一排剔透的玉灯笼,煞是好看。
除此之外,前几日暑气重,凤九一身狐狸毛裹得发黏,懒懒不愿动窝,东华遂打算在后院伐一处六角亭,待她伤愈了,可以去那里乘凉。那时一人一狐踞在书房屏风后,凤九扒着紫檀榻上的竹席,恰同花梨木架面对面,东华则正坐一旁,用她百年前调包的狐毛笔描勒凉亭的轮廓,偶尔投过来一眼,柔柔摸着她的脑袋。凤九尽力感受他指尖的温热,打量那亭子之余,却因架前那九只绘有灵狐尾巴的小瓶分神。
那一刻,她才深深意识到,东华真的很喜欢那只灵狐。瓶身狐尾是它,一缕不够,做了九缕,看架势还会做更多。六角亭实则自己沾着皮毛的光,去霸占那些献予灵狐的巧思与心意,她可以故作安心地收下,再顺水推舟般欢喜一瞬,内核却陷入循环往复的悲伤。
真相是,自己不过一介放任私欲、恬不知耻的冒牌货。这个念头变成凤九心中一根刺,伴随东华愈待她好,愈刺得百骸发痛。她想起九曲笼囚禁的日子,连带想起知鹤,忽而理解当初她顶着烧菜之名获赞无数,却仍看自己不痛快——作为替身,如何能痛快?彼时她冒称失踪的灵狐,从帝君处尝到许多日甜头,和知鹤又有什么分别?
不,还是有的。知鹤对她,不论二人曾否交恶,只欲以刁难发泄嫉妒。凤九思及失踪的灵狐,除却愧疚与更多的愧疚,便剩下自苦。
每当她这般难过的时候,会试着回忆一下粉衣女子。偶尔她觉得灵狐或与对方有些关联,可那夜发生了太多事,若将灵狐失踪与女子出现挂钩,似乎也应算上她这个冒牌货,如此灵狐、自己、女子便彻底搅成剪不断理还乱的一锅粥。凤九不愿在难过的基础上徒增烦恼,于是想到旁的,比如那人消失前舍命般传达的几句话。
其实那会她伤得很重,且痛得恍惚,睡了四日起来,印象并未很深。有句“等”或“找”什么的,她直觉里面包含很重要的信息,却如同被强行抹去一般,怎都拼凑不出完整的意思。
相反,那句“莫要放弃东华”似走马灯一样滚动于记忆深处,日后她百般要忘记,又百般忘不掉。
这是什么道理?凤九想了一阵,脑中蓦而蹦出一个词:事与愿违。
那么她与东华之间,会否落得一个事与愿违?凤九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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