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落水事件始末,若无后日反转,凤九狐生都将误会知鹤乃心机深沉之人。
起因是一顿晚餐。知鹤破天荒带了家伙进厨房,继扔来沉甸甸的竹篮。凤九扒开布一看,乃足斤的雨时花根。
知鹤看上去略飘飘然,同她说:“义兄今日心情甚佳,他开心,本公主亦然。这篮雨时花根由南天池的女官送来,你拿它捏两样点心,今日便休息去吧。”
凤九倒奇了,她是第一次听到知鹤准她早休。
“糕的样式呢?”凤九问。
知鹤摆摆手:“随便你,好看好吃就行。”顿了顿,又说:“我看你前个研究的什么无忧糕不错。喏,找时间教我,未来我也给义兄露一手。”
凤九暗笑,您那做的不是无忧糕,是万愁糕。
她很想劝一句,承认自己笨没什么,明知笨蛋非装聪明方可怕。
不过,这篮雨时花根送得极巧。上月她闲来无事,以紫金蜜露入东海冰晶揉一盘甜糕,起好听名字分予打杂仙娥。她尝了两口,却觉内馅少一味,仿佛画龙无点睛一笔,即使糕质软糯余甘,距“无忧”之名尚远。今日嗅见雨时花根的淡香,带几丝夜露与萍叶的味道,简直令她两眼放光。
效果自然不错。花根煮水因人而异,她所配甜滑之余,不似杨枝甘露般生腻。掀开竹屉子那一刹,满室如春飘香,万千烦恼皆是过眼云烟,与其称“无忧”,不若称“忘忧”。
小狐狸望着紫芯温玉般晶莹的一块块糕,嘴角几乎咧至耳根。好歹自己绕灶台转了二百年,对帝君喜恶知根知底。参照太晨宫食谱,帝君口味偏淡,最适这无忧糕。
摆盘的时候,凤九思虑再三,又在光溜溜的盘沿以筷子沾了几点红山茶酱,勾勒一缕狐尾。这是她第一次奉上合自己心意的食物,纵使帝君蛮不在乎这般细枝末节,她也想尽力告诉对方,那只屡被你救下的小狐狸就在宫后的小厨房内,期盼而忐忑地等待重逢。
大功告成后,凤九用术法替它定型,遂哼着小曲,一颠又一颠回了屋舍。临睡之前,她管理翻出星空簪与旁的家当痴望片许,忽想到往生海的雨时花王正近成熟期,根茎涉水足有虎口粗细,论品质远胜南天池那手指长短的狭小花根。
眼皮打架前,凤九傻呵呵想,来日摘了花王的根,再给东华一个惊喜。
她怎知,这一晚如美梦般的开端,会收获噩梦似的终局。
当夜知鹤公主落水,惊动了东华帝君。公主高烧不退,今早方能下榻。女官称此乃奸人所害,证据已确凿。
当然,上述事情凤九一个也不知。次日她是被宫娥推醒的,不等梳洗或整理床铺,那几人拉着她逃荒般抄近路奔往太晨宫门,说,你闯大祸了。趁公主拿人以前,我们送你出去找元君。听得她满头问号。
后来女官地毯式搜查,还是把人带了回去。待一脚被踹入厨房,凤九面对满屋子侍女,方知那“奸人”乃自己。
知鹤丢出一碗,没有砸中。厨门大敞,那碗“啪”地碎在外面,声撼九重天。
“你摸摸你的良心!二百年来,我可曾亏待于你?你便这般回报于我!”
她骂了两声,又剧烈咳嗽两声,坐在上首怒容苍白,眼角红泽泽的,许是刚哭过或发了脾气。望向凤九时,怨愤几乎从眼中溢出来。
女官大念特念其罪状,初步定为“谋害公主、渎职妄上”,知鹤翻译了一下,乃“毁了糕点,再推她入水”。
单论这两件狗屁不通的事,推人是可笑,毁糕点却可恨。小狐狸见一侧案台狼藉,那盘精心布置的无忧糕毁的毁、碎的碎,观上面齿痕遍布,明显是恶贼洗劫。哦,如今这恶贼即她自己。而盘沿狐尾断裂,已面目全非。
无忧糕是她的心血,毁了这糕,等同剜她的心、断她的尾。凤九亦想让对方摸着良心说,一个人会平白无故自残吗?
谋害是项大罪,谅似知鹤一般有权颠倒黑白之人诬告,为了自个名声,也需摆出假证据再诬。依照宫娥说法,公主落水时,身周侍女未见行凶。
知鹤冷哼道:“死到临头还想狡辩。好,我就让你看看证据!”即从怀中掷出一物,仿若白练飞逝,“铮”地倒在凤九脚边。
她低头一看,脸却白了。
那是一枚银簪,雕铸青丘澄湛的天。当中一颗黯淡欲坠的夜明珠,代表青丘如数的星。
知鹤以胜利者姿态道:“你可认得这簪?”
凤九眦目欲裂。
女官说,她与宫娥整理院落时,于池畔捡到这簪。昨日知鹤准了凤九早休,却因偷懒,甚晚方由宫娥挽着取那糕点。路经池台吹风,不料发生这一档子事,恰逢帝君获救。她落水那会,厨房据传是没人的,而无忧糕已不能食。公主断言被人自后方推入水中,见了此簪,联想厨房距池台三两步之隔,本就烧作浆糊的脑子直接沸了。
其实仔细想想,这套证词一句一洞,就像假山石上遍布的孔。知鹤病中盛怒,一心寻那逞凶恶人,又惯蠢得听风便是雨。簪子代表不了什么,奈何她信。关照凤九的几名宫娥壮胆说,昨晚她早在知鹤落水半时辰前便睡了,屋中大伙看得真切。然除她们以外,旁的知情娥目色闪躲,只语不发。
凤九尽收眼底。真相与否,她却无空想了。
知鹤并未造假。簪子如假包换,指盖大的夜明珠比真金还真,确是自己的东西。可该世不可能有第二枚星空簪,她本能欲翻墟鼎鉴清白,蓦而忆及早上走得匆忙,银簪埋在被子下呢。
那一刻,凤九感到刺骨的冷。
她自然知道,知鹤若赖定自己,大可趁女官搜查的功夫遣人翻她床榻。如何想到用星空簪甩锅,知鹤近前那些女官比化形的妖还精明,怕是替她的浆糊脑袋思虑周全。可凭甚赖她,凤九想不明白。
这二百年中,她抹了容貌,除烧菜以外处处乖顺,比任何仙娥都有仙娥的范。对方虽也刁难,却多似猫挠一样不痛不痒。诬陷一个小宫娥谋杀,除非她二人仇深似海,一旦暴露,丢的是东华帝君的脸面。她既寄情帝君,再蠢也不会冒着拖心上人下水的风险栽赃自己。难道,难道是妒她手艺?可若妒忌,百年前便该丢她出去,何待今日?她堂堂青丘帝姬,已低三下四至这个地步,连思慕帝君的心思都捂严捂实,堪称毫无威胁。倘若她心肠歹毒一点,把人心想得歹毒一点,兴许会觉那糕乃知鹤所毁,甚至落水云云皆自导自演,仿佛一张惊天巨网。关键在于,凤九做不到,蠢笨的知鹤亦做不到。
知鹤见她不答,大声喝道:“此番多亏义兄相救,破了你这贱人的真面目,我又岂容你在这太晨宫逞凶放泼!”
门前女官接道:“还不跪下!”一脚踢在她膝弯。
凤九扑倒于地,银簪遂滚至手沿。她怔怔望着那簪,忽被铺天盖地的委屈蒙了心神。
说到底,她只是想见帝君,没有碍着谁,却教人家上赶着碰瓷。可笑的是,现如今帝君没能捡见,甚至根本不晓得世上有只小狐狸因对他三万年绮念深种而磨难缠身。倘若老天考验她对帝君的真心,考验的题目便是逼她去死吗?
急火攻心之下,凤九几欲吞了解药亮出帝姬的身份,哪怕后果是离开太晨宫,兴许这辈子难再见帝君。她清清白白,不是区区一个知鹤想泼脏水便能泼的。
就在她准备召陶铸剑时,门外懒洋洋叹出一声:“吵得我头疼。”
仿佛洌泉浇灌般,凤九喷涌欲出的怒火一不留神咽了回去。
东华帝君立于门外,拧了拧眉。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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