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芳再回老宅,已经是她离家的第五个年头了。五年前因为受不了父亲执意要她与战友的儿子相亲,她选择了离家出走。父亲是一个主意一旦决定,不容更改的人。他的老战友早年在战场上救过他一命,如今儿女大了他们有意撮合这段婚事,将多年前的情意延伸下去。但救命归救命,也不能拿女儿的幸福去报恩吧!明芳心里气愤过也哭过闹过,但都是无济于事。
二十岁,身体各个器官发育成熟的明芳娇美恬静,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她和心爱的男人为了爱一起逃离村子,私奔了。
没想到男人黎刚,来到了花花的大千世界不久,很快就被身材玲珑,浓妆艳抹的川妹子勾走了魂魄,不几个月就背着明芳与她勾勾搭搭睡在一起。明芳敢爱敢恨烈焰般的性子,一气之下辞了两人一起待过的工厂,辗转去了另一个地区打工,这一走就是五年。
五年,足以把一个娇艳的女子熬到人老珠黄;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把明芳娇弱的心,揉搓成了钢板一样坚硬。兜兜转转的五年内,明芳帮人卖过衣服当过餐厅服务员,还被人雇佣去菜市场卖过菜,甚至送过外卖。她所受的苦加起来得有几节车厢那么长。苦受了心也煎熬了,但情感生活依旧纯得像一张白纸。
五年期间,追她的人能从杭州排到北京,但老话说过:一旦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经历过黎刚的背叛她变得惧怕感情。她不仅恨那个男人的无情,更恨因为他,自己才抛弃亲情背井离乡多年,像个孤魂野鬼游荡在陌生的土地上。
这一年,邻近春节前的一个月,明芳感冒引发肺炎,差点一命呜呼客死他乡。要不是出租房的邻居发现将她及时送到医院,说不定现在的她,早就变成了一座孤零零的土包。人在生病的时候最想有亲人身边陪着,一场大病让明芳想明白了,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身体恢复以后,她毅然然地踏上回家的列车,并在心中发誓,即便外面有座金山银山等着她来拿,她也再不出来了。她要呆在生她养她的家乡,陪在父母身边,把这缺失五年的亲情给补回来。
当她一坐上返乡的列车,眼角瞬间湿润了。五年了,爸爸妈妈,你们还好吗?家乡的小路故乡的山水,你们是否还记得我?此时,乘客的收录机里的,正播放着曾经唱烂整条街的《故乡的云》,熟悉的曲子动情的歌词,催开了明芳眼角的泪花儿,她趴在座位咿呀呀地哭开了。
列车跌撞着在一个山村的小站停了下来。尽管距离家还有一段距离,但明芳归心似箭般,心再也安耐不住得在胸膛里狂跳起来。
“爸妈,等着我我回来了,很快就能陪在你们身边了。”擦了把泪水的明芳,又急匆匆坐上了通往山村的巴士。
挨着破旧的土屋一处的草垛,一只老草狗有气无力地躺在草屑上,眼角的泪腺,在鼻翼处冲出一条浅浅的水带,像一条湿润的小溪。
“大黄,是我啊!”明芳放下行李蹲着身子,轻轻呼唤着眼前的老狗。老狗睁开双眼,一起而来的却是陌生的目光。面对陌生的面孔,它龇牙咧嘴喉咙轻呜不止。大黄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了,她已经是一个不相干的路人了。明芳心里堵堵的,一股子酸楚涌上心头,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爷、奶,爸妈,你们在吗?我是阿芳啊!”喊了半天的老屋,空气沉闷得像睡着了似的,屋子里没发出任何回应她的声音。
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门“吱吆”着发出声沉闷的声音。半天,厢房的门开了,一位身体蹒跚的老人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谁啊!家里人都不在,有事儿明天再来吧!”苍老的声音,混杂在拐杖落地的哒哒声中,从破门窜到院子。
老头儿穿着一身黑色的棉裤棉袄,虽然旧但较为干爽。花白的胡须,被风吹荡在胸前。单薄苍老的身躯,要不是借助拐杖估计连步子都挪动不了。
“阿爷阿爷,我是阿芳!”明芳不敢相信祖父竟然老成了这个样子。她咣当一声扔了行李箱,大踏步地冲上前去抱着老人,可老人却像被施了咒法,像一根弯木杵在那里。半天,才捶着明芳的肩头老泪纵横地呼喊着。
“阿芳啊!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做梦吧!我这把老骨头终于熬到你回来了。”老人嚎啕着哭的悲戚,阿芳悔恨的眼泪再一次流成了河。
外面天冷,明芳扶着老人进了屋子。阿爷的房间生了暖炕,煤炉直插进炕体,这是北方一带取暖的老一套做法。房间虽狭小蔽塞却比较干净。这个年纪老人该有的尿骚味并不是太重,看来阿妈把祖父照顾得很好。这一点明芳从来不会质疑,因为她的妈妈,一直是一位善良孝顺的媳妇。
祖孙俩拉着手坐在炕上,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要说。阿爷的手柔软无力却很温暖。将明芳飘飞的心暖暖地包裹起来,她小脸儿上始终落着甜甜的笑,没人知道,这些年漂泊在外,时光已经扑灭了她激情昂扬的斗志,磨平她年轻的身体里该有的棱角,她已经是一位中度抑郁症病人。
“阿奶、阿爸、阿妈啥时候回来。”室内的温度很快捂热了明芳冰冷的身子,她甜甜地冲着老汉说道。却见老汉被人揭了伤疤似的,干瘪的眼窝里又聚满滚烫的液体。
“你奶回不来了,走了两年了!”既然瞒不了,老人也不遮遮掩掩,直接把老伴儿去世的消息说了出来。
明芳的眼泪唰地又流了出来,呜呜地扑倒在爷爷身上。
“孩子,你奶老了,总归要走这一步的。不哭不哭!”老人轻拍着她的身体,像哄孩子一般。
“可我没送阿奶最后一程,甚至连个响头都没给她磕过。明芳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奶奶,眼泪吧嗒得更急了。
“阿妈呢!”
“学文陪着她去医院做检查了,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阿爷轻描淡写,可明芳心里却不淡定了。学文、学文,那不是阿爸战友的儿子吗?他怎么还陪着阿妈……
“你走了,学文来家帮你爸……,之后就住在家里了。”阿爷没有深说,可明芳的心却像被热水烫过似的火热热的。原来家里这些年一直有他照顾。她突然为自己多年前的拒婚感到丝丝羞愧。
爷俩吃了晌饭,妈妈也和学文哥依旧没有回来。阿爷张开的嘴闭闭合合,终于忍不住哆嗦起来,一起而来还有眼眶里湿润润急于跳出来的东西。
“去岭岗看看你爸去吧!他一个人在那孤零零的也没个伴儿。”
岭岗是一片坟场,阿爸怎会去那里?笑脸盈盈的明芳脸色突然变白。她颤抖着抓起阿爷的手:“我爸他……”
“你走了不久,你爸着急怕你遇到凶险出门找你,突发心脏病人就没了。”老人说完,像被抽了筋一样,身子瘫软在炕头上,浑浊的眼睛里再次汪洋成河。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有他这个岁数的人,才能体会其中滋味。他虽然不想再提起这些伤心的往事,但是今天孙女回来了,她应该要知道一切。该来的总该来的。
外头的天突然阴暗起来。北国的第二场雪,仿佛哀叹起老天弄人。雪像轻飘的鹅毛飞飞扬扬从高空飘落。明芳浑浑噩噩来到阿爸的坟前一跪不起,雪落上她的发丝染白了她的睫毛,就连漂亮的脸蛋,也擦了一层亮洁的霜脂。
“阿爸,我回来了我错了我后悔了,我再也不离开了,你回来啊!阿爸,你回来啊看看我……”明芳撕心裂肺地哭嚎,然而能回答她的只有飘落的雪,还有远处流动的风轻摇着树干的声音。那从枝头跌落地上的雪片,像阿爸的回应,到底说了什么,没人听得清楚。
雪依旧下个不停,远处熟悉的风景似乎裹上了寒气,冰冻在时空中。明芳见到亲人刚堆砌起的喜悦,又化作一股无声的悲痛,她的眼泪结了冰凌挂在睫毛上,像晶莹剔透的珍珠。
傍晚,远处林子的上空传来哇哇几声寒鸦的啼叫,还有两个疾步而来的人影儿。在白茫茫地雪地里,留上了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两人相互搀扶跌撞着来到明芳面前。
“啪”一记耳光拍上明芳即将冻僵的脸颊,一下子把她从游梦中拉了回来。
“你还有脸回来,你咋不死在外面!”一个女人的哭叫声迅速灌入明芳的耳孔。
“阿妈……明芳终于回过神来,也亲眼看到了那张梦里出现过多次的脸。
“别叫我妈,我没你这样我冷血的娃。当初要不是你离家出走,你阿爸怎会离开了我!!”阿妈歇斯底里地喊,这些年积压一起的痛,一同爆发了。她疯了一样撕打着眼前的女孩儿,之后又狠狠得将她搂在怀里,紧紧地生怕她飞了似的。
“阿芳,我的阿芳终于回来了。建平,你看到了吧!阿芳回到我们身边了,你回来看看啊!”悲情地嚎哭,惊到枝头栖息的鸟儿。飘飘扬扬的雪花,轻轻斜擦着身子,把空间留给这对母女。
学文在一旁呆呆地站着。看着眼前被雪埋了大半个身子的女孩儿,他在心里轻轻地对坟茔里的灵魂发誓:“叔叔,你就放心吧,我以后一定会会好好帮你照顾好阿芳妹妹,绝不让她受丁点儿伤害。
第二天雪停了,太阳调皮得从两座山峰的胸前挤了出来。她把脸蛋儿贴上积雪,洁白的原野瞬间披了一层金黄,别样的美直逼人的眼目,让人猛然觉察到,原来这个世界竟然是这样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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