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氏的手极绵软,宋意如这几年拿惯了粉笔,手却糙得很,还生了茧。她原极骄傲,这会儿竟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瞧面前人脸上有了颜色,才定定神慢慢言语:“太太您是知道的,我幼年失怙,青年丧夫,好容易拉扯大清秋,她又远走他乡,娘家哥哥亦不能仰仗,如此情境,却仍觉着是活着好。譬如来时路上,胡同里鸽子扑拉拉飞了满天,又或是昨天下课时有学生攥住我衣角不放我走,我心里都是欢喜的。人生不如意八九,我便且为这一二支撑。太太是念过书见过天宽地阔的人,这些道理想来都明白。”
董幼之万没想到她有这番自陈,倒顿时显得自己识见心胸远不若她,愈发攥紧了她的手笑道:“其实我和你一样,儿女或者不在身边,或者也并不十分贴心,身边又只有这些仆妇,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若得空,常来陪我坐坐。”
却哪里能一样?别的且不说,只一条,前总理夫人总不会为生计犯愁。宋意如自知这大约是夏虫不可语冰,但人家诚意拳拳也是真的。她摇摇头,“我在一家平民学校代课,礼拜一到礼拜六都不得闲。”见董幼之露了失望的模样,她又不由得心内一软——从前那般高贵雍容的人呢,几时示过弱。
“那我礼拜天或者可以来的。”她抽出手,“时候不早了,你再躺躺,我也该回去了。”
“那你下回来,不许再叫我太太,更不许叫什么总理夫人。”董幼之瞧出她对自己有意纵容,难免一脸得色。
唉,这样的人家,才许有娇骄二气。富贵者娇骄是可爱,贫贱者娇骄则少不得令人生厌。就连宋意如自己,纵然自伤,也做不到对对方的要求置之不理。
她点点头,起身告辞。董幼之也要起来送,被她按回去,“下次好了再说。”
董氏倚在床头,“幼之。我叫董幼之。”
你来你去倒也是很不像样子,宋意如半只脚跨出门,又回头应她:“宋意如。”
出了金家大门,陈二姐追出来,说太太嘱咐让司机送您回家。宋意如摆摆手,“今儿天气不错,我想走一走,谢谢你们太太好意。”
鸽哨声悠长明亮,走到胡同口,有小贩担着担卖糖莲藕。宋家从南方来的,莲藕菱角茨实一类她从小百吃不厌,不免含笑躬身与那小贩寒喧,又买了五角钱莲藕带回家。
宋润卿从机关回来,家里没人。好容易捱到妹子回来,伸手便是要借钱。
“老黄说要帮我向主任推荐推荐,我总要买点香烟表示表示吧。”为了正经营生,他手伸得理直气壮。
“还有半个月才发薪水。你有几个月没有留家用了?我是你妹妹,柴米油盐我出也就罢了,咱们过几天平安日子好不好?”宋意如不耐烦与他多话,掀了帘子往厨房去。
宋润卿不恼亦不躁,跟在后头,“哎妹妹,你买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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