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簋

        哥们儿，今天若有闲空，可否赏光，到某某大酒店搓一顿去？

五簋

        先不忙，怎么吃，听我说完。听我说完后，您还如此兴奋激动，那给您点个赞。

        话说《镜花缘》里有个君子国，君子国里两位相国，吴之祥和吴之和兄弟，请来海外游玩的天朝上国人士，唐敖先生和多九公到家里做客。宾主落座，必要寒暄，哥俩先是大大的恭维了一番天朝的先进文化，表示永远学习不完，然后话锋一转，很为恭敬的说：对天朝的风俗，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提出来，请两位天朝的大贤给解释解释——其实，就是有啥不明白的乎？就是给天朝提意见的啦。人家二位，谦谦君子嘛。

        意见有不少，其中提到了我们饮食的浪费，尤其是待客宴席的浪费问题。听过之后，不知道他人是啥反应，反正我是“老脸一红。”

        中国人是礼仪之邦，也是美食文化的重要国度。客人来了，要有待客之道。除了各种礼节，最重要的就是管饭。即便是平常穷得穿不上裤子的家庭，这时候砸锅卖铁，也一定要让客人吃好。记得小时候，日子难过，最盼望的，就是能够跟着父母串亲戚。倒不是和亲戚的关系有多么铁，关键在于能够混一顿好饭，打一顿牙祭——想想都兴奋。可是，你到人家家里吃好的，人家来你家里，你要是拿平常饭菜招待，从礼尚往来这个角度，断没有这个道理。敢这样做，那就“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定会让人讥笑，瞧不起。到最后，落得个“关上门朝天过”，众叛亲离，变成孤家寡人。而这个后果，在熟人社会里，是任何一个家庭都难以承受的灾难——即便面子豁出去不要，但谁没有个需要别人搭手的时候，又有谁还会帮你？

        吃饭要吃好，这没错，但我们却把吃好，变成了吃得奇，吃得丰盛，乃至于吃不了。在暗地里，我们都有这样的想法：客人最后吃得个沟满壕平，嘴上油光灿烂，肚皮滚瓜溜圆，这方能显示出我们待客的本事。此时，明知对方已经弯不下腰，还要不住的劝：“再吃点，喝点•••招待不周，万望恕罪”。对方呢，则一手拿着牙签剔牙花子，一边笑容满脸，竭诚做出感谢状：吃得太好，太好，主人您大可不必如此客气。这样一来，主客皆大欢喜，宴席圆满成功。相反，若是主人待客的菜品，到最后肴核俱尽，吃得一点不剩，那么，主人必定疑心客人没有吃饱，心怀不满，回过头来，不光“吃孙喝孙不谢孙”，闹不好还要“骂孙”，这可就惨啦。而客人呢，一般情况下不会如此不长眼色，即便菜品不够饕餮，自己哪怕腹中还有空余，也会主动让每个盘子里的菜留下一部分，表示：“吃的已经很饱啦，敬请主人放心”之意。

        这和家中过日子的情况完全不同，记得老人在饭桌上，威胁小孩的话大概意思这样：要是剩饭，就打断你的腿，罚你三天没饭吃——既然吃饱了撑得难受，干脆别吃！当然，这种情况在过去物质匮乏的年代，实属罕见，我们大抵是把饭碗里每一粒米——如果有米的话——都要舔干净，以至于拉仇恨成为常事儿：家中养的看家狗眼里直冒愤恨的绿光哩。

        现如今，吃饱吃好已经不是问题，但待客如何比别人更好，则成了问题。既然穷的时候都不能丢了面子，现在富裕了，更要竭尽所能，给面子上贴金，显示我们生活的阔绰和好客的热情才是啊。于是，奢靡攀比之风日盛。

        我们常常看到的场景如下：主人待客，到最后鸡鸭鱼肉剩下一大桌子。主客酒足饭饱，毫不吝情去留，拔腚就走，满桌子美味佳肴饭菜，最后成了垃圾。餐馆老板也乐得如此：反正有人买单，赚钱就好，管他浪不浪费乎？一次酒席的浪费还不算巨大，可要算全中国人天天吃的酒席，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现在的数据不知如何，我有个2013年的统计，官方公布：中国人一年在舌尖上浪费掉两千个亿，相当于两亿人一年的口粮。——且不说浪费粮食遭雷劈的迷信，单单用老人过去的惩罚措施，不知道要打断多少人的腿！

        有鉴于此，曾有一段时间，有人倡导“光盘行动”，也得到了一些响应，但国人观念积重难返，“光盘行动”不过几天，似乎也无疾而终（不过饭后打包的做法好像能让人接受啦——早知如此，干嘛不少点一些？），反而是自由主义思想越来越占据了统治地位：老子有钱，又没吃你的，想咋咋地！

        别人有钱，愿意显摆，咱还真没有干涉的资格，否则，会让人嘲笑咱们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徒然碰一鼻子灰，不尴不尬的好没意思。可是呢，不能兼济天下，独善其身还是可以做到的吧。我平常很少请客，这一点为朋友所诟病，常常拿来取笑。好在近年来，随着年龄增长，我脸皮是越来越厚，所以很是不惧。即便请客，也会不卑不亢的给客人打预防针：先点这几个吃着，吃高兴了，咱们再加菜，如何呀？

        这是从菜品数量上，从菜品的质量上，我也不会点什么过分的山珍海味，——你说我吝啬，随便——因为实在没有必要。常听说某某菜，有大补的功效，宴席上不可不点，其实是胡扯。难道不知道食疗虽然大于药疗，但也需要循序渐进，断不可能一顿大补，就让人欲仙欲死？——王八也要天天吃，才有功效可言啊——慢工出细活，这是我们中药的原则。而且，宴客容易产生的最大问题，是酒肉无度，多好的东西，也难逃被糟蹋的命运——这是明摆着的（当然，这话不可对客人明讲）。

        对于我的建议，客人呢，哪怕是出于礼貌，或者谦逊呢，必然不会拒绝，反而大为赞赏“此言甚对，就是就是嘛”。至于过后会不会“吃孙喝孙不谢孙”，打着饱嗝儿还要“骂孙”，不晓得。若是果有此事，那是我交友不慎，属咎由自取。

        话说到这里，得拉回来，隆重复述一下君子国两位先生的建议：勤俭节约是美德，宴请客人万万不可铺张，应该以五簋（gui，古代盛饭菜的器具）为限。也就是上五道菜，就足以吃饱吃好差不多啦。两位先生还说，这可不是我们的发明，而是天朝那边，本身就有这么一个“五簋论”，我们只不过倾慕您们文明的伟大，学习使用，“拿来主义”而已。

        其实，这个“五簋论”，翻来翻去，历史材料上好像没有什么交代，倒是我们今天，曾经发明了一个“四菜一汤”的规矩，要求最起码在公家宴席上要遵守，四加一等于五，这也是算是“五簋”了罢。只可惜，公家施行尚且难为，何况在普通民众之家推行开？

        人家君子国在那么多年以前，就把我们的五簋理论发扬光大，而发明了五簋理论的我们这个老师，到今天，还要抱着“死要面子不怕打断腿”的豪情，大吃大喝——这么要面子的天朝，就不怕被区区君子小国，弹丸之地的小学生们笑话，倒是怪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