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子的西北角,弃置着一块腐烂的朽木与两根破旧的粗布麻绳。当我注意到它们的时候,我竟一时想不起它们是什么。或许是时光在它们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将它们原本的原貌冲刷殆尽,只留下斑驳的裂痕昭示着过去。
我没有过多的时间去思考,因为我即将离开,离开这低矮的屋、离开这简陋的院墙、离开这偏远的村庄。我裹上行装,即将开始自己的远行。这不是我第一次对故乡道别,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但我仍充满惶恐与不安。时光是如此难以捉摸的事物,当你留意着它的时候,似乎一如既往;而当你不经意间转身,竟已沧海桑田。
我踏上的这条坚硬的水泥路面,我已记不清何时修建。它就像是突然出现,覆盖了那条曾经被踩踏了十多年的泥泞的碎石小路,覆盖了那片曾经栽满了橘树的果园,覆盖了我儿时行走在其间的记忆。我真的有赤着脚,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湿冷滑腻的泥土上,随意拨弄着散落的碎石子?我真的有伸出手,捧起一团稀泥,细致地将其塑成奇妙的形状?我真的有拿着和我一般高的铲子,费力地在地面挖出浅坑,将种子埋在里面?我寻求着曾经的证明,除了那条日夜奔腾的溪流以及那棵年老的樟树,又有谁能证明碎石小路的存在,证明我与它经历的一切?时间究竟带走了多少人与物的故事?
我望见的那座通往河对岸的桥梁,已抵达生命的尽头。几周前的暴雨中,奔涌的河水向着下游浩浩汤汤袭去,摧毁了沿途的一切。在我还不曾存在的时候,桥就已经伫立在那里。而许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它时,我便知道,总有一天它会离开,回归河岸。因为那时它就已奄奄一息——破旧的桥面上布满了触目惊心、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碎痕,不如说它能苟延残喘到如今才是奇迹。当我再凝视河岸边“危桥危险”的警告牌时,我知道,当我再回到这里,它将随着断桥的残垣一齐消失不见,取代的将是一架新的充满朝气的完全陌生的桥梁。桥的命运终止于此,我见证了它的结局,而我,将成为它存在的最后的证明。
我嗅到的别人门户前的柿子的香气,诱使我转身望去,发现柿子已经微红。我是否曾经也有过这样一棵柿子树?它结出的果实和我现在见到的一样饱满,透着同样动人的色泽,散发着同样诱人的芳香。我是否曾经在某个慵懒的午后,坐在树下的秋千上摇荡?累了便随手摘取一颗果实放入嘴中,被甜蜜的口感包裹,连睡梦中都洋溢着幸福。在这一切截然不同、面目全非之后,是否还存在着我的证明?在这全部的事物中悄然成长的我,他的喜怒哀乐是否对于今天毫无意义?
我确实找到了证明。就在早晨看见的,随意丢弃在院角的那块朽木、两根破旧的麻绳,正是它们证明着我的童年,我恍惚中又看见了那架不停晃动的秋千,摇啊摇啊,将我摇晃到记忆中的老旧时光里去。那棵柿子树呢?又有什么东西证明它的存在?院子的围墙修建的时候,那棵陪伴了我十多年的柿子树,化作了柴堆里孤零零的一块,然后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冬夜,成为火炉中的一丝余烬。当某一刻,我再也无法想起,关于它的任何事,它曾存在的证明就彻彻底底地消逝了。
我们一直在丢失着我们存在的证明,随着我们逐渐长大而丢失的、随着我们逐渐忙碌而丢失的、随着我们逐渐远离而丢失的,那些起源于孩童时代并逐渐积累的证明,如今我们一直在丢失着。时间永远是这个世上最无情的事物,它不仅抹杀着我们的存在,更抹杀着我们存在的证明。生活在亘古永恒的时间刻度下,我们是否显得无所适从?我所珍视的我的全部证明,是否也如泡影一样终将归于虚无?
等到某一天,我的呼吸消失、大脑死去、心脏停止跳动的瞬间,我曾经存在的一切,又有什么可以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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