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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自此望(短篇小说)

余生自此望(短篇小说)

作者: 总之是个昵称 | 来源:发表于2019-01-18 14:59 被阅读33次

1.

  电梯不动了,卡在三楼与四楼之间。头顶的灯抽搐了两下就暗了,只留下困兽似的两人,面面相觑着,不言语。

  2.

  白先生心里装着矜持,两腿一交叉,微微朝后一仰靠在了镜子上,闭目养神等了片刻,没动静,倒也不急,想着一会儿开会时可以拿这事来发难。可对面已经炸开了,先是用没信号的手机呼救,又是猛拍电梯门大叫,顺便也不忘问候别人的全体祖宗,活像是头新进被关进笼子里的野兽。白先生记不清他的脸,倒是记得他的西装。西装是贴着身体的一层布,也是挂在身上的价目表。贵,是一目了然的,犹如一具重塑好的身躯,扬长避短。贱,也是一览无遗的,要么是小人国的住民在大人国穿衣,要么就是肉粽外紧紧裹着的一层粽衣,总之都是战战兢兢维持体面的徒劳。那人的衣服是辱没了西装名节的一类,寒酸又不合身,样式也有错。由不得白先生不轻蔑他,只觉得这人是坐立皆不安,动静皆不宜。白先生无声地笑了笑,借着对面传来的朦胧光线按下对讲机开关。控制台的回复很快,说是二十分钟里维修人员就能到。这应该是缓兵之计,通常在这类人嘴里上到山崩地裂停水断电,下到仪容不整灰尘满地,都是在二十分钟的时限里解决。但也不重要了,多或少,无非是减补在他人的职业生涯上,他赴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公布裁员名单。

  白先生是总公司派下来接管这里的,美籍华裔,简历和西装一样看得人毕恭毕敬。他的上一任是在本地招的,谈业务时犯了个大错,人还没出飞机场解职通知就先行一步。白先生之前就和华人共事过,洋习华俗在心里都有一杆秤。许多华人见他一张同类脸孔都松了口气,却不料这黄的比白的更白些,解职时一贯拿同胞先开刀。白先生心里自有盘算,就是中国人才更要对中国人严苛些,好划清界限,别担上个包庇徇私的罪名。他是自认是行得端坐得正,可总是在暗地里教人戳脊梁骨。华人骂他是假洋鬼子,洋人对他则总是隔着一层,面上客套不缺,手里利益难见。这样的场面见多了,他也渐渐有些乏了,算是规规矩矩步入了中年危机。

  他这样的人,一言一行都有模板,连中年危机也要按着前人既定的规矩来。近郊的独栋别墅需有之,代步的中档轿车需有之,家里的一儿一女一狗需有之,稳坐家中的妻需有之,漂泊在外的情人亦要有之。他的情人是注定要当情人的那类女人。年轻的大学生,凭着奖学金和父母的毕生积蓄来美国,半工半读辛苦异常。她有野心,可野心在娇嫩的身体里不上不下,想觅一个捷径。她很聪明,比寻常人聪明些,却比不上他,是一只托在手上的雀儿,可拿捏可把玩。她是女儿的家庭教师,孩子很喜欢,后来家长也很喜欢了。起初白先生对她是无可无不可的心,算不上老房子失火,只是放着娇艳欲滴的青春不采撷实在是罪过。后来才逐渐觉出了趣味,眼皮底下玩花样,寻常里的不寻常,一个循规蹈矩的眼神都能浮想联翩。他是在既定轨道上循环往复十几年的列车,偶尔也要脱轨停运几次,给波澜不惊的死水通个电。怕妻子嗅出异样,他先一步把小情人辞退了,嘴里是义正言辞,学生教书经验不足难免误人子弟。这倒换来了妻子的苦苦挽留。一番你来我往后家庭教师还是走了,道别时望着男主人眼神忿忿。汽车转过一个弯,日历上翻过几页,几个街区外,水火不容的两人在出租屋里柔情惬意着。

  他的吻沿着她的脊柱滑落,南方女人,他尤爱她的白。他的妻子是二代移民,黄皮白心也就罢了,可偏要学西方人晒成小麦色,连香蕉皮子都是烂的。异国他乡中,女人的身体上,他如一叶小舟般起起伏伏,倒也恰合时宜泛起了乡愁。故乡,故乡,故去之乡。他也曾在家里捕捉故乡的一缕亡魂,买了一幅画了山水的卷轴挂在客厅,柜子里再摆上些茶具。他一概不懂,可外国人却深以为然,因这情景符合了他们心里中国人的定义,便像是照着旅游指南见到了传说中特色景点,也就能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中国人该如何像中国人,竟是要让西方人来定夺。白先生颇为气闷,却也无奈,因他心里也不知究竟该把自己置于何种地位。他总自嘲是乡下人,在西方人眼里是田园牧歌的诗篇,连着他在想象里也成了天边悠然的一朵浮云。可实际上哪里是云,哪里是天,只有漫漫黄沙连绵,卷起了沙尘暴。他像是聊斋里夜宿破庙的书生,幽魂画皮好歹也是艳色,若是这一层浮光也剥去了,那就真是满地荒凉骨骸了。故乡之美全在凭吊,安安稳稳沉在心底当一片祭坛还好,最怕的是亲眼去见。

  几年前白先生的母亲过世,他告了半个月的假,回老家桐县奔丧。桐县已改头换面了,却朝着坏的地方变。原先无非是乡下村姑的样貌,土气里见淳朴,凑近瞧倒还能琢磨出返璞归真的意蕴。可如今却全然成了个胭脂俗粉,像把骨子里土气洗刷个干净却弄巧成拙,入目都是故作时髦而不得的蹩脚。路是修了,桥是建了,一家一户盖起了新楼,地标性建筑也拔地而起,五层楼的庞然大物,仿罗马式的立柱,仿法式的雕花,仿意式的装修,都抵不过正门口金光闪闪五个大字“桐县洗浴城”。连物是人非都称不上,那就更是事事休了。

  白先生在县里最大的宾馆落脚,行李放定,手指在面上一摸,便是一层灰。不算意外,毕竟是在肺痨病人的脸颊般惨淡的天下的一方土地。他在宾馆里拨了表兄的电话,所有亲戚就他们还有些联系。叫的是一个人,来的却是一大帮,声势浩大地堵在门口像是聚众讨债。没去机场的远亲旧邻这时候倒是一副嘘寒问暖的架势,问他,问他妻,问他在美国的子子女女,连那条狗没放过。“你养的是金毛吧?我家也有一条,怪机灵的,比狼狗好使。”手机屏幕里是条咧嘴吐舌头的狗,白先生瞥一眼说:“你这不是纯血的,是串的。不过串的好好养也一样。”末了又补上一句,“你家狗的牙齿不好,你有空带他去看个医生吧。”二婶笑他大惊小怪,“人都不看牙齿,畜生哪里还要费这个工夫。你留了洋就是讲究,我们这里都杀了吃的,养着已经算好了。”

  “你让文涛把那条狗也带去美国算了,找个洋大夫好好看看。再好一点就找条洋狗配个种。”三叔起哄,余下的就一起笑开,哄哄闹闹间话题就往下翻篇了。白先生心里的隔膜愈加严重了,这个名字是他自己的,可已经是老黄历了,沾了灰落了土,该同棺材一起落葬了。名字是人挂着的第一块标签,文涛是街边小店的打折土特产,Antony White是高档商城橱窗里的精工品,两者本不可同日而语,但在这片刻嘴唇的一张一合中,影子与本体又难分难解了。脱胎换骨,原形毕露,此时此刻这两个词便有了莫名的关联。

  接风洗尘自然是要吃饭了。中国人的婚丧嫁娶,恩怨情仇,无一能离得开餐桌。订的是县里最大的饭店,一进包厢就见墙纸上密密麻麻印着红字,像是道士写的符咒。凑近看,才知道是把历朝历代书法家写的‘龙’字都印了上面,当事人是喜是怒不得而知,白先生只能在心里叹一句呜呼哀哉。在用自己的品味作贱前人的艺术时,这个时代的人似乎总是别有新意。

  菜吃了一半,话聊了大半,又一个劲地喝酒,着实让白先生招架不住。中途他接了跨国电话,便如蒙大赦地往外跑。打电话是情人,说得也是情人的标准问候,“没什么,就是想你了。”白先生暗笑,嘴上敷衍一阵,心里倒无端生出一种中年男人的自怜,虚情也好,假意也好,倒还有年轻女人这样记挂着的,青春的温热尝起来很甘甜。他低头笑笑。

  酒喝了不少,白先生去解放了一下膀胱,出来时三叔正靠墙等着,不急着进去,只是笑,悠然点起烟拖着他往外走。到了无人处,三叔才慢吞吞开口,说道:“你刚才接的电话不是你家女人吧?”嘻嘻笑着一拍肩膀,共犯间的情谊。

  白先生一愣,搪塞的借口瞬间闪过千百种,嘴张了张,嗓子哑了哑,终究还是说:“你怎么知道的?”

  “这种事情大家都懂的。接家里婆娘的电话哪有这么神神秘秘的,还要压低声音到外面去接。你也算是有本事的人,外面有个把人也正常。”

  “你也……”

  “没事没事,你家那个还是不知道的,我家那个听到风了。那又怎么样?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孩子还小,闹大了也不好看。反正她知道我也就是玩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了。”

  “我不是这个情况,是我家的家庭教师,她之前就一直在纠缠我,我把她开除后又变本加厉了。毕竟还是小姑娘,我也不能弄得太凶。这次回去我就和她解释清楚。”

  三叔笑而不语,仰天吐出一口烟,“你别担心,这事我给你保密。他们乡下人,就爱说闲话,到时候把你的名声搅坏了就不好了。我们家最有出息的还是你。”

  “那就多谢了,要是三叔有什么事要帮忙也可以说。

  “这话就见外了,大家都是亲戚,说得好像我拿着你的把柄一样。不过我倒确实有件小事要麻烦你,文涛啊。我家的那个小兔崽子啊,平日里就不学好,这不要考高中了,离县上的一中还差个两分,要请你帮帮忙。”

  “这种忙我怎么帮?”

  “话别这么说,只要你点个头,事情就能办。教育局的主任是你以前高中的同学,就是毛豆啊,以前你们俩多好啊。你去说,准能成。”

  “这么多年没见了,以前的关系也淡了,而且我连他的联系方式也没有。”

  “这你就别管了,电话我有,只要你发个声,立马就能打。”

  斜斜的一瞥,辅以冷笑,“三叔你想得真周到啊。”

  “这叫什么话?说得好像我在哪里挖个坑候着你。我可没逼着你,也就是你一句话,摇个头就好,不用多说一句话这件事就当我没说。就是我这个人直肠子,有句话难听我也要说。别人都说文涛你发达了,出了国当了假洋鬼子了,看不上我们这群穷亲戚了,连根都不要了。我是不信,对他们说我们家的孩子我最知道了,平日里不声不响,其实心里都记得大家的好。你说说,以前我和你嫂子是不是把你当自己人。那时候你妈忙,没人管你是不是你嫂子把你接回来给你包饺子吃?我”

  人能把记忆美化到何种程度?淤泥上建朱楼,腐肉里见美眷,厉害厉害,可佩可叹。在一方心里的全是难辞的恩情,在另一方心里却是冷桌冷菜冷板凳。菜始终是昨天剩下的,咸腥的半条鱼,蔫黄的一把青菜,不锈钢碗沿上的油渍犹在,啪的一声拍下一双筷。快吃!白先生的母亲年轻轻守了寡,改了嫁,在那时候的乡里算是件丑事,提不得,抹不开,只应当在闲话时灰溜溜提一句。亡夫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一弟一妹。临终前当哥哥的言辞恳切,要他们好好照顾自家的未亡人,活着的人眼泪涟涟,胸脯一拍,自然满口应允。可他们应下照顾的是一个贞洁的妻,一个圣洁的母,一个宁愿割肉卖血也要守着牌位过活的贞洁烈妇,而不是改了嫁,进了城,面色红润的聪明女人。联系倒也没有断,逢年过节仍走动,程式化的一番笑笑闹闹,两三个红包换回了冰箱里的一袋饺子。白先生的继父是老师,与他的关系不亲,但凡事爱讲体面,从不苛待他,兴致高时还爱夸奖他一二。再结合的两人倒也想再有个孩子,只是努力一番后终不得法。白先生自小就生出种紧迫感,他是踏在是与否的边界间的人,边界的一边是乡下的冷饭残羹,另一边是县城外大城市里远处的更远处的风景。直到多年后回望,他才猛然惊觉自己站在诸多的岔路边上。

  三叔拨电话给毛豆,白先生与他约在第二天下午,名义上是老友叙旧。订的餐馆在宾馆边上,白先生先到了,倒也不急着进去,只是在门边倚着墙看外面的风景。没有高不可攀的楼和蛛网一样的电线切割苍穹。天,如此悠远的天。一个穿红色外套的小女孩牵着一个小男孩,沿着地平线走,面目逐渐模糊,最后是小小移动的两个点,倏忽间被吞没了。在广阔之下,白先生不由得觉出自身的渺小,生出些渺远的倦怠。也是时侯估量一下了,在迄今为止的人生的奔波中,命运这一物所占的分量究竟为几何,是轻还是重,是缓还是急,所谓冥冥之中的注定又是注定在何方。他是靠高考飞出这逼仄的一片天,成绩不是偶然,但发挥确实有意外。考前半个月同学游泳,他没去,后来才知道那一伙人回程的路上被车撞了。临走前吃了一只鸡,他便去了首都扮大学生,四年里寒来暑往,朋友都是在班上认识的,几番交际中,观念有了诸多更替。留学的念头是在第二年有的,犹豫再三,钱和人都无从着落。那年头一离校就有国企的工作和户口,读书的钱本就是借的,犯不着为了影影绰绰的异国放弃到手的安稳。转机靠的是高一级的学长,似乎想让他做个伴,便手把手教他出国与签证的窍门。奖学金来得及时,再晚几天他就要收拾铺盖去机关里当一个小秘书了。此后的日子就是另一方土地的风和雨,生活费是靠中餐馆里的盘子,熟人介绍的家教和乡里的拼拼凑凑攒起来的。学的是计算机,毕业后第一套西装是靠两天不吃饭,挂在身上像是挂在衣架上晃悠。就这样一日日挨下去了,面黄肌瘦的年轻人像是一根竹子,倒也在别处生了根,执拗又缓慢地朝天生长着。

  天边卷起了厚重的乌云,似是要下雨了。天上降下的雨便是以他白文涛为名,每一滴都是他,每一滴都不是他,每一滴都折射出无止境的可能。薛定谔的猫,人生也不过如此,装在盒子里悬而未顶的将来。生或死,成与败,打开盒子的一瞬两条岔路合一。若他没有考好会怎样?大抵是做承了继父的业,当一个教数学的老师。余下的就是改作业,批试卷,教科书一页页翻过,就着灯写教案,一年两次假期的悠闲,课堂上鸡飞狗跳的烦恼,一批批送走的嫩得像新芽的学生,大半生的劳心劳力,在同一个小的圈子里打转,最后的最后,一个桃李满园的名声,值不值得,自己也不知晓;又或者他没有出国会怎样?大抵是从秘书开始到一个国有单位的小领导,一杯茶,一支烟,一点悠闲,一点琐碎,一点装模做样巡视下属的姿态,手背在身后,一点逢年过节的礼品,一点沾沾自喜的心。可预期的人生,可预料的妻。记忆里的那个女人,他还没有忘,象牙色的皮肤上的淡淡眉眼,在耳边奏出的细雨声,不争不抢却隽永。这是他的初恋,当初遵循必然着必然要结婚的郑重搂入怀中的,如今已是了他人的妻。她的丈夫白先生也知道,就是毛豆。

  毛豆姓毛,从小毛发就重,裤子掀开腿上密密麻麻一层黑。如今他倒成了黄豆,额头上秃出一块面具似的空白,脸蜡黄,面孔虚胖,一落座就推说自己痛风不能喝酒。白先生说,你也不容易。毛豆点头笑笑不答话。求人办事的本领多年来都没操练,自然也无长进。白先生不知该从何起话头,只能一个劲笑着寒暄。毛豆意兴疏懒着,听他天南海北说着国外的见闻,不时轻点手机的屏幕。热菜没上完,电话倒是接了两个,第三次欠身往外跑时白先生皱了皱眉。毛豆回来对他赔笑,我这也没办法,底下的人不会做事,一样样都要我盯着。我一个不注意就偷懒。白先生讷讷,只觉得两人之间平白竖起一道玻璃幕墙,气哈在上面,仍是冷冰冰的。毛豆继续说,你家侄子的事情我知道,没关系。反正也就两三分的事情,不是差的很大,我还可以搞定。白先生说,不是为了这个,这种事我也没什么所谓。这次回来就是觉得生疏了,和人和事,都不亲近了。毛豆说,这也没办法,照你的性子还是生疏些好。

  告别时毛豆拍拍他肩膀,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你会问问淑芬的情况。”

  “我知道她过得挺好的,跟着毛豆你。”

  “你倒也还叫我毛豆,挺好的。已经很久没听人这么叫过了。”

  走出几步后白先生才想起两人见面时没握住,急忙追上去拦人。手一伸出来就改成了拥抱,毛豆一愣,最后倒也回抱住,身上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

  大礼定在了一个晴天。天仍旧是白的,不冷不热的光,像是不喜不悲向下窥视的眼神。照乡下的规矩要披麻戴孝。麻布是手工织的,穿在身上像是被软刺扎着,为死人致哀似乎成了一件让活人受罪的事。按规矩白先生要哭,可是他哭不出来,只想冷笑,面上没表情,笑声就回落在心里,冷得往骨子里透。场面上积极的反倒是二婶,领着同辈的路去拜,压着小辈的头要跪,差使着人把鲜花扎成串,把遗像挂高布置起灵堂,又亲力亲为捏着签到的名单一个个对人数。行礼时也是她鞠躬鞠得最深,哭号哭得最响,闭棺时拽着白先生的袖子让他再看最后一眼。可惜这妯娌的情谊不是平白而得的,昨夜二婶拎着土特产找上了白先生,笑嘻嘻寒暄一阵后说起白老太太死前留下的那套房。

  “你呢在国外,要是把这房子租出去肯定也不方便。到时候要是出了什么事,来来回回的机票钱都不便宜。大家也给你想了个办法,你干脆把这房卖掉,我们当亲戚的给你处理这些里里外外跑腿的事,也就赚点辛苦钱。倒也不是我们想占你这些便宜,只是你在外面你妈这么多年也是我们帮衬着,也不容易。你要是信得过婶子呢,这事就让我来办,你说行不行?”

  “我知道了。”

  灵堂里点着香,飘荡着柔和的朦胧的光,生死都浮动在一室了。白先生心中生出一阵释然。便到此为止了,他同这片土地与土地上人的纠葛就这么终了了。像是衣服上的一个泥点,虽然小小的不为人知,可终究是隐痛,心里惴惴不安着,如今真的可以洗去了,便是浑身一轻松,连带着这简陋的灵堂都显出一种沉默的肃穆。凹凸不平的泥胚墙是乡野的脉络,穿白衣的人是朵朵低垂着浮动的云,是烧得猛烈的香吐出乳白色烟,是一阵梦的叹息。为什么传说中的天宫也是这么烟气朦胧?莫不是要模糊这在生与死,真与假的边际。在白烟后面白先生隐约辨认出一个熟人的身影,像是烟气在地面的一点延伸,并不敢认。希望是她又不希望是她。生怕见到的是一个遭岁月轻贱的女人的脸,又怕让她认出一双干枯的无动于衷的眼睛。

  “你好。”

  “你也好。”

  还有什么再能说的?

  白先生是个恰合时宜的人,在恰合时宜的场合做恰合时宜的事,连梦都有个恰合时宜的边际。他在故乡见了应见与不应见的人,便又退回自己生活既定的轨道中了。他一三五的家庭,二四六的工作,与周日调剂用的情人。只是在家乡的见闻他从不与人谈起,只是与往常更沉默些,旁人都只当他是走不出丧母悲痛。他不是悲,而是怕,又有些怨恨,怨恨那个家里除了他都是不求上进的人。可他又偏偏逃不脱他们,就算人离开了,也依旧被血缘的脉络捆绑着。他愈发不爱和中国人来往了,生怕被问起出身。不是沾在衣服上泥点,是贴着骨头的毒疮。他与那群泥土里的造物,那毫无掩饰的迂和愚,竟是同根同源,同种同枝。他的跑车,他的游泳池,他的配有樱桃木书架的书房都因这群人而遭了亵渎。调职的通知就是这时候来的,派他去大中华区的分部,名义是连升两级,任期不超过五年,他也没道理拒绝。到了中国人的地盘管起了中国人,他无端有些快意,像是对着自己出身的报复。中层干部的简历他看过几份,若是对方的出身优于他,他自然觉得对方娇纵。若是出身不如他,他就更是轻蔑。

  今天是就职的第三天,原定在早上九点开例会。拿出手机解锁,一瞥,还差十分钟,白先生不急,自然有人为他劳心劳力,助理应该已经打了好几通电话,只是电梯里没信号。冷冷瞄一眼,电梯里关的另一人倒也消停了,抱着西装,解开衬衣,蹬掉鞋,蹲坐着,把这一块地全然当马路牙子用,还抱着一个破旧皮包,生怕谁会同他抢似的。白先生摇摇头,闻到那人身上的酒味,退到离他最远的一个角落里,心里想着离职名单里定要给这人留给一席之地。他的眼神因居高临下的怜悯倒也柔和了起来,但压在身上依旧有分量,对方察觉了抬起头来,四目相对。

  3.

  小五甩甩肩膀,像是抖落灰尘似的想把那人的目光抖下来。他最不喜欢教这样的人瞧着,笔挺西装里裹着的是个似人非人的东西,人模狗样的。这样的人哪有什么真本事,都是把良心当了出去,把偷的说成借,把抢的说成拿,再学着些卑躬屈膝的奴才样,自然能一步步往上爬。小五这么想着,心安定了,估摸着这人指不定走的是那条裙带关系,派自家妹妹在糟老头子怀里睡着。越想越像样,他忍不住笑了,连带着看那人西装裤上的皱褶都像是个谄媚的笑。笑着笑着,整个人都一松,这身借来的行头穿着也就没那么拘束了。

  小五一贯是个直挺挺的人,不善于玩一些需要细思量的把戏,也不善于说一些顾念他人的话。他是在这里做保安的,按要求是每天七点就要准时到岗的,现在迟了快两小时,就算拿出电梯故障的事圆也圆不完满。好在小五早就不想在这里做了,着急上火也不过是一时的,手往口袋里一摸,不锈钢的刀柄是不近人情的冰,心倒安定下来了,似乎能超脱于一种既定的碌碌无为的宿命。小五便用旁观者的视角审视起了自己过往的种种。他迄今为止的生活似乎是某个未曾兑现的承诺,生来并不比旁人少一些智慧,缺一点决心,却每每在关键时失手,成了生活战场上的一个懦夫,一个孱头。

  小五是从乡下来的,他的一家子都是植根在那一亩三分地里的。那地方的人计较都在小处,在牌桌的运气,在酒桌的肚量,在逢年过节一百两百的外快上。但小五倒也不觉得丢人,极为乐意地去当这乡下人。毕竟乡下人骨子里的那一点热还是烫得他很妥帖。前几年他在酒席台上结交了个新朋友,见那人出手阔绰,见识不凡便以为是碰上了没高飞的凤凰。那人说要开个洗衣店找人入伙,小五没犹豫,东拼西凑弄来十万块钱就是算是入了股。可惜钱一到手,凤凰就成了山鸡,扑棱扑棱翅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根羽毛都没落下。小五傻眼了,急匆匆往警局赶。警察同志端坐办公椅上,头一抬,眼一眯,丢给他两张表格填,说这样的诈骗在你们县不是第一起了。洗衣店没开成,小五倒到也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小地方人少,诈骗犯和被诈骗的都很稀奇。稀奇的小五请了假在家端坐一天,胸闷气短眼发黑,家里的婆娘不吵也不闹,只当是个棺材摆在家里下定了决心不在同他说话,饭也只煮两份,吃完后往卧室一躲就锁门。诈骗犯是半个月后落网的,印象里的眉飞色舞成了铁窗后枯槁的一张脸,眼皮耷拉着。人是抓住了,可钱全找不回来了,在澳门的赌场里输得一干二净。小五没敢把这事同家里说,本想瞒一瞒,可警方的服务太周到直接拨了电话来慰问受害者。电话是上午小五媳妇接的,到下午家里亲戚就全上了门。热热闹闹一出戏开场了。孩子在哭,亲戚在骂,媳妇要回娘家,罪魁祸首站在中间不动也不吭声,像是一根定海神针杵在漩涡的中心。小五的妈已经七十多了,平日里走路也要搀,这当口憋着一口气就冲到了儿子面前,反手一耳光,骂他没有出息。这一巴掌像是打在一个遥控器上,一下把现场打成了静音。七嘴八舌的亲戚不说话了,小五媳妇也愣在门口了,连小五儿子也忘了哭,直勾勾盯着老父亲脸颊上的一个红印。一贯只是他这个当儿子的挨老子打,没想到老子也是别人的儿子,一样的能挨打。

  小五母亲对着媳妇说:“嫁给我们儿子是让你吃苦了。可是你看在自己孩子的份上还是忍一忍吧。”

  媳妇说:“就是为了我儿子我才要走,和他这么个人在一起,再好的苗子也给糟蹋坏了。”

  “当初我男人就走得早,我也想改嫁来着,就是为了自家孩子才忍着,就怕别的男人对他不好。这么多年孤儿寡母都忍下来了。你现在男人还活着就要逼着自己的儿子跟别人姓,这传出去多难听。”

  这话触了逆鳞,小五媳妇脸一冷,拖着行李箱就要往外走,“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看看你儿子现在这出息!说不定你当初还是改嫁了好。”

  小五母亲干瘪的嘴颤了颤,像哭像笑又像要说话,刚起了个调子就跪下了,常人下跪是朝前面倒的,她是朝后仰的,两眼一闭,便是昏过去了。

  若是在戏台上这时候便是幕布拉上要变场景了,一下子由家里转到了医院。小五母亲查出来是癌症,同老太太说结果时她差点把医生轰出去,“你们这种地方就是骗我们乡下人钱。就把病往严重了。我这样子哪里有癌,我昨天还能吃两个柿饼。这要是在前几年,我还能下地干活,和姑娘家时候一样一样的。”

  医院是给有病与确信有病的人预留的地方,自然给不了自认健康如牛的小五母亲一个容身之地,再者钱也不够。小五心里还是惴惴的,又托人找了个老医生,据说是从北京退休的军医。老医生头发雪白,脊背挺直,健步如飞,一进门先不急着给病人望闻问切,而是先找讨了小五两口酒喝。一杯花雕下肚,医生来了精神,托着病人的手说家常彻理短,说得老太太心花怒放,只说这个医生不一般。医生诊断老太太只是急火攻心,好好休养一阵便可,临走还留了两个偏方说是有病治病,没病养生。自此老太太照常吃饭,照常喝药,喝出了一个容光焕发,又喝出了一个口吐鲜血。救护车来得匆忙,一番抢救后,小五刚好来得及去医院签病危通知书。医生说最多熬一个月。可是窗外的叶子绿了又黄,病床上的果篮少了又添,探病的人一波又一波。老太太虽然不总是能认出来,可仪器上的线还是起起伏伏的。到了月末,老太太来了些精神,能认人,能吃饭,还能教人搀着走两步。她勾勾手指,把儿子叫到床前,凑到他耳边说道,“我和阎王说过了,有件事要先交代你,不说不能瞑目,所以他就放我回来了。我床下面的那块砖你去撬开,里面有三万块钱。本来是给小斌读大学用的,现在你先拿着周转一下。”小五心里一冷一热,知道母亲把这话都同他说了,是真的熬不过去了。出了医院,拐进一家小馆子,他喝了一两白酒,吹着夜风走回家,半路上没兜住,蹲在路边嚎啕大哭。

  小五的母亲一生过得艰难,这话她总在嘴边像是甘蔗似的嚼着,听得小五耳朵里都起了渣子。可到人走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小五的死鬼父亲早早就成了真死鬼,母亲那时还年轻,想着要改嫁,可被二婶和三叔劝了下来。记忆里灯把影子拖得长,母亲的脸也被影子盖住了,暗沉沉的看不清。她问小五想不要要个新爸爸。他摇头。这事情便算是到此为止了。后来那个理应当他继父却未遂的男人还来他家看望过,是个老师,没说什么,只是留下一支钢笔,嘱咐小五好好读书。小五现在有些后悔,也不知当初是怎么想的,一点孩子的脾性,一点鬼使神差的倔强,就给人生的列车改了轨。若是有个继父,承了他的姓,也承了他的工作,当个老师也不错。悠闲的一年两次的假期,安稳的无需多担忧的工资,体面的为人师表的名声,还有一屋子随便他拿捏的小崽子和偶尔的嫩得像新茶似的小姑娘的爱慕目光。

  想到了这处,小五急忙忙赶回家找那支钢笔。这东西像是某种锚定,是无挽救的昨日与无可挽回的今朝中间的分割符。小五在书房翻箱倒柜着,踩着板凳连书架上的纸箱都不放过,跪下来撅着屁股柜子底也没放过,灰尘腾起来几翻。媳妇听到了声,冲过来骂他又在发疯。上次他老母亲在昏倒得恰到好处,被这么一闹媳妇倒也不走了,虽然依旧没好声,没好气,可家里的衣服和晚饭好歹是有着落了。钢笔没找到,兴许是遗落在某个记忆的夹缝里,可小五倒翻出了意外惊喜,是夹在书里的一张照片,是他同他发小。发小以前是个小个子,又爱哭,总被人欺负,只能躲在他身后当影子。如今影子茁壮成长盖过了他,长到了他望不到教育局里的办公室里,成了新主任了。理所当然地,小五由此生出些近水楼台的期望了。

  当天晚上,小五买个果篮,提着一瓶酒,兴冲冲地就上门拜访。开门的是保姆,眯得极细的一双眼自上而下扫着,像是超市里的扫码器在给商品估价。一个木然的声音说,先生现在有客人,你先等一下。小五就在沙发上落座了,喝了两杯茶,抽了一支烟,好好打量了一番客厅的布置。顶上是水晶吊顶,靠墙是真皮沙发,柜子摆在电视两侧,里面放着小小的瓷器和茶具。另外还有一个鱼缸,一家钢琴单独摆开。小五好奇地掀开琴盖,弹了两下。琴声引来了钢琴真正的主人,一把奶声奶气的嗓子从身后窜起,“别动我的钢琴。”

  小五有儿子,可以就不懂估算小孩的年龄,只知道这个刚到他大腿的小女孩应该还在读小学,“你怎么这么小气啊?我摸摸都不行啊。”

  “你手也没洗过,会把灰尘弄进去的。”

  若是自家儿子,小五早就用耳光教他为长为幼的尊卑关系了,可现在是别人家的地盘,好歹也算是个大小姐了,便只能故作亲昵地弯腰摸摸她的头,“我是你爸爸的朋友,照道理你要叫我叔叔了。对叔叔都这么没礼貌,不怕你爸爸骂吗?”

  “我没有你这样的叔叔,我不认识你。”

  “你真是没规矩,就不怕你爸爸再生个弟弟,不要你吗?”

  突如其来的一哭声,像按住了一个暂停键,让屋子里的人都僵住了。原本书房还传出谈笑的声浪,也一下子冻得极僵硬了。保姆连忙抱起女孩柔声劝慰,可她却执拗地挣脱,冲到出来察看情况的父亲的怀里,连声追问,“爸爸爸爸,妈妈现在肚子里已经有弟弟了,你们以后是不是就不要我了?”好一阵哄,好一阵劝,连带着另一位客人都要拿出些巧克力诱骗,哭声总算是勉强息止了,孩子让保姆领回了房间。毛主任抬头,问道:“这位先生,不知道你过来有何贵干?”这神情,远不是和颜悦色了。

  “没什么,我就是来叙叙旧的。你还记不记得啊?是我啊,小五。”

  “噢。那你来做什么事情啊?”调子拖得长长的,像一根线上系着坠子甩了出去,迎面砸在头上。

  “我不是说了是叙旧吗?我这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当然可以。只是不巧,我今天有些事,一时间抽不出空,你要是单纯来叙旧,那不如改天再聚聚。我请你吃个饭。”

  “这怎么劳烦你,自然要我请你吃饭。就是不巧,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噢,那你是要借钱吗?”

  “不不不,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我就是想问问你现在手边有没有什么空缺,有的话,不知道我这样的能不能试试?”

  “现在的工作你不喜欢?”

  “也不是,就是之前不小心和老板吵起来了,就辞了。也是他不好,什么事情都要管,心思都不放在正事上,早上迟到一分钟也要骂。我就是气不过。”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你一会儿留个电话。”

  “那多谢了,毛主任。”

  “你叫我毛局长?以前不是叫我毛豆吗?”

  “以前小孩子说的话哪里能算数,你现在不一样了,可不要放在心上。”

  “不一样吗?我知道了。”毛主任笑笑,咀嚼着这个词,眼神慢慢荡开。“你夫人现在是在家吗?”

  “不,她要上夜班。”

  “辛苦了,你有空多陪陪她。”

  一件事算是了了,可小五心里总是不得劲,不由得疑心自己的家里人同别人还藕断丝连着。这猜忌里又暗含着自怜,一种本不应如此的哀叹,他想着当初要是好好上心读了书,同毛主任那样往大学跑一圈,到机关里站稳脚跟,也能挺直脊背做人,生个儿育个女,稳稳妥妥配个好字。再或者,板着一张故作正经的面孔,钱照拿,礼照收,酒照喝,饭照吃,漂亮女人照样往大腿上坐,便也无需顾念家里的半老婆娘。可这半老婆娘当初也是他自己选的,是自由恋爱,光明正大,双方家长点过头,毛主席像前发过誓的,本该和和美美,天长地久下去的。可他们就这么无可奈何地老了,乏了,面容憔悴,两看生厌起来了。媳妇整天骂老五没出息,他也忍不住怀疑她是要找人攀高枝。毕竟当初跟在她屁股后面献殷勤的人不少,眼一眯,指不定儿子就要和别人姓了。

  这么憋着口气,小五回到家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抛,瞧着什么都不来劲。地板两天没人拖了,桌子上的杂志还没收,餐桌上一只苍蝇绕着餐盒里的剩饭打转,今晚吃的的是外卖。小五气冲冲往房里跑,媳妇正坐在椅子上织毛衣,电视屏幕的光照在脸上,油腻腻的,一道道沟壑都逃不过。

  “噢,你回来了。”

  “你怎么今天都不做饭?”

  “儿子去了我妈家,我们两个就凑合吃一点好了。”

  “凑合一点,你还叫来吃?”

  木针顿了顿,一根线绕在手指上,依旧没有抬头,“花的是我的钱,和你又没关系。”

  “什么叫你的钱,我的钱,我们搭伙过日子你还分得这么清。你是不是早想着要散了?”

  “你怎么回事?今天一回来就朝我撒气,毛豆那里谈得不能顺啊?”

  “很顺,人家没想着我,倒是想着你,还托我给你带话。”

  “噢。”

  小五多少松了口气,走近些追问道:“你就不想听听是什么话吗?”

  “没什么能听的,才都能猜到。”

  “这是什么话!你同他倒和挺亲的,想什么都能猜到,是不是还有联系啊?话都在电话里说尽了,所以想也想得到。以前毛豆他请你看电影看得勤,花里胡哨的招子一大堆。我是没什么本事,就是一个老实人。以前你看上我老师,现在是不是就嫌我老实人太老实了,想着要攀高枝了?”

  “你这说得叫什么话!”

  “我就这样说话了,对什么人说什么话。”

  “你这一股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让我说几句,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说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就是想嫁给人去当官太太!我是没意见,就是不知道你个人老珠黄的肥婆娘,他还看不看上眼。”

  一个毛线团甩在脸上,然后一把针,最后是摔门的声音。小五在沙发上睡了一夜,听着房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第二天早上小五买了早饭赔罪,媳妇喝了粥,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把碗筷往水槽里丢。小五站在厨房门口,搓搓手,“我有了个新差事,给外国人的地方当保安,钱比以前多两千。还挺好的,我有空和你到商场去逛逛,你不是一直说想买件衣服吗?”

  “噢。”媳妇用抹布擦桌,小五想帮忙,却被轻轻推开,“你妈的事你还在怪我,我知道。”

  商场最后没去成,因为媳妇在一周后就走了。这回小五没去拦,他知道不一样了。上一次,乍一看是风雨欲来,临到最后也不过是几滴不咸不淡的水珠。这一次是来的是地震,毫无预兆就来了个山崩地裂。小五媳妇终究做成了小五母亲欲做而未做成的事。离婚后小五喝酒喝得更厉害,把认识的不认识的朋友都交出来走两盅,但喝得多了,怯场的人也就多了,唯一不缺席的就是强子。强子是个常见的外号,强子也是个常见的人,理个小平头,踩双旧皮鞋,乐呵呵同人打招呼,胡子总剃不干净。强子是小五高中时的同学,读书时显老,像是在水里泡太久皱巴巴的,这十年倒不见变化,兴许是胖了,胖得皮上一条一条皱纹都撑开了。强子和小五一样没读大学,高考前几天有人约着他们去游泳,四个人挤在一辆摩托上,回去的路上就一个不拉被货车撞了个底朝天。小五断了腿,强子断了胳膊,复读是没指望了,也就把绷带一拆起身去找活干了。强子做过的差事有不少,却都没做到底,他的男女的事情上也没多少长性。上一个女朋友是他从网上认识的,在游戏里当了几个月的神仙眷侣,现实里才见了第一面。女方与强子小了快十岁,城里姑娘,父母离婚后就没人管。两人吃了一顿饭,强子就把她送回去了。

  强子一口气把啤酒喝干,“完全不是一类人。那段时间快过年了不是正好下大雪嘛。我开车看到一个老乡种的竹子都被雪压塌了,怪可怜的。她还大呼小叫让我停车,立马就下去要拍照。真作孽,站在雪里就咔嚓咔嚓拍个不停,旁边都是倒掉的竹子。我和她说别拍了,她还问为什么。给她讲道理也讲不通,她都不知道这是人种的,以为是地里冒出来的。你让我说什么好,没什么可以说的,就这样吧。这人与人之间,真的是一点也不同。”

  小五默认了,许是喝醉了,眼前朦朦胧胧泛起了一层白。他设想着这场景,无差无别的雪落在尊卑有序的人世上便也有了玄机,化作贵贱有别的水,成了有的人的泪,有的人的汗,和有的人嘴边的唾沫星子。

  那天他们或许是都醉了,借着酒劲做了不少梦,把那如果的果子吞了下去,把那可能的能力发挥出来,且要做一个挥斥方遒的人,让当年的车别把他们撞得人仰马翻。他们便去考了试,读了书,扬眉吐气去当了大学生,在城里扎了根,安稳工作,不穷也不富,一年半载后有了房,假期开车去周边玩,逢年过节提一只鸡回老家看看,摆一桌酒席,围坐着轮流劝酒,都说他出息了,他也只是挠头笑笑。这也算不少多好的日子,却不知为何也轮不到他,也不知轮到的人与他有多少像与不像。他似乎在没开过的道上迷了路,拐错了第一个十字路口,后面就越行越远了。

  ”还来得及。”强子拍拍肩,说道:“还来得及,以前课本里不是说的,有个人三十才读书还能当大官。以前的人活到三十岁就和现在四五十差不多了,我们也没到四五十,来得及了。我想过了,明天就把活辞了,和别人搭伙去北京看看,谁知道啊,说不定我也能混出个人样。混不出来我就不回来了。”

  第二天酒醒了,强子没辞工,只抱怨昨天喝太多头痛。又过了一个月,强子又喝了酒,聚餐后说自己不用送,就把车开进了湖里。生活里的故事与故事里的故事不同,不总是有头有尾。

  小五的新工作是给停车场当保安,一开始他高兴是个清闲的活,但很快就觉出了憋闷。他坐在一个水泥的房间里看车子,开车人坐在驾驶座里看他,人与人之间层层叠叠地间隔着,声音表情感情都层层叠叠地消弭了,只有不耐烦的两声喇叭,卡在机器上刷出的滴一声。人模狗样的东西。小五在心里马。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少不了装模做样的架势,穿西装,说英文,连名字称呼都不是中国样,不笑,不问候,没有下班后约着去喝个酒,只有喇叭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次小五交完班去吃饭,远远看见两个挂着工作牌的年轻人对着一只白猫笑得起劲,又是摸又是喂,恨不得把脸贴上去,可当他走过时他们却像是闻到了一股屁味,带着股近于无视的轻蔑说道:“这猫就算是我们养的了,你不能抓走杀掉。要不然我们可以去投诉。”好笑的地方是这是入职半年来,第一次在停车场以外的地方,有人主动同他说话。小五有些后悔了,以前的日子再不济,和同事们三五成群,打打牌骂骂领导,日子也就这么消遣着过下去了。于是他的酒喝得更凶了。

  再后来的事情就不意外了。他最开始以为是痛是吃坏肚子,可后来就往马桶里吐了血。请假往医院跑了一天,检查单子拿了一叠,医生写的字都像是用嘴叼着笔,唯有姓名栏上‘白文涛’三个字是工整的。再一看体检单上的年龄,才猛地醒悟自己早就不小了,只是在家里由叔叔婶婶照顾着,才叫惯了一句小五。最后医生下的结论是胃癌中晚期,建议留院观察。小五的目光越过医生落在窗外的树上,叶子油亮亮的,滤在太阳光里边缘是金黄色的。春天没顾及着他就来临了。小五没住院,没和同事说,否则工作就保不住了,可他也没觉察出继续工作的意思。坐班,打卡,望着车牌一块块过去,五块钱一份的盒饭,碎了屏的手机,打不花钱的游戏,公交坐两小时回出租屋。地摊上买来的拖鞋褪色,一沾水就在地上留下一串黑脚印,是他走过的足迹。这货真价实的生存痕迹反倒让人生厌。他的人生只能这样延续下去,延续到葬礼上的黑白照片,灵堂里似真似假的哭声。他是个农民的儿子,是小时候不爱读书,爱在老家挖蚯蚓,掏鸟蛋的臭小子,是长大后没房子没长进的无用之人。他是从泥土中来,又注定要归于泥土。只是似乎再没人愿意讲那些扎根于泥土的故事了,这些人有什么稀奇的,那么的迂,又都那么穷。穷已经不稀奇了,反倒成了一种常见病,要治,要藏,要小心翼翼别让人知道。现在市面上的人都爱听有钱人的故事,爱看旧时候的娘娘皇上,爱看现日子里的老板小姐,爱把自己编排进这故事里,要当人上人,踩着别人的肩膀笑起来才畅快。小五也想当一个人上人,哪怕只有片刻,他从老家找来一把称手的刀,用衣服包着藏好,想了些法子才待会城里。刀拎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生命里苦难的重量。下定了决心,小五倒莫名安定下来,像是忽得望见了生活的边际。

  电梯外面传来了声音,是修理工在撬门。小五刚才急着打电话去请假,说是困在电梯里了,可质询声中途就被掐断了。那个小主管大概心安理得在他名字后面写了个迟到。这实在是冤枉了,这样的大日子实在不是他犯懒,而是心里有些慌,临走又去喝了两杯。他本想着去砍停车场的那些人,现在倒是不方便了,但也没什么要紧的。谁都一样。那些比他富,比他好的人里又有多少是干净的?小五瞥了眼电梯里的另一人,看他那冷的披霜似的脸,和硬挺得不近人情的西装,像是一个泥塑的壳子。可这壳子里抱着的是软的热的肉,从肚子上划一刀就流出湿热的肠子,血沾在手上会发黏,霜雪就化成一滩水了,什么都不是。这人也不过和他差不多年纪,差不多长相,兴许更多差不多的东西。可在无数的差不多里又积攒出了一个天差地别。他没有拿到戏的台本,不知道怎么演才叫称心得意。他倦了,也就懒得去细想了,好像被推搡着来到了这境地。刀就在他的皮包里放着,也不知这人叫什么名字。算了,倒也不重要了。

  4.

  电梯门开了,围着电梯门口的人散了,为他让出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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