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回到1940年,钱穆向西南联大请假未准后,仍然在苏州呆了一年。
何去何从之际,当年发现钱穆的伯乐顾颉刚教授正在成都,主持齐鲁国学研究。他邀请钱穆去华西坝上的齐鲁大学。自此,钱穆与西南联大正式分手,于1941年初到了成都。
离成都不远的乐山,西迁过来的武汉大学,历史系主任吴其昌,在北京时就认识钱穆,深感本系师资力量弱,一些历史系的学生,如钱树棠、严耕望、郑昌凎等多次向学校吁请,聘请其他学校的著名教授来乐山讲课。
时任武大校长王星拱是个开明人士,经过一番努力,钱穆同意来乐山为武汉大学史学系开设"中国政治制度史导论","秦汉历史"。
1941年的3月到4月,四十天时间。毎天早晨从六点到十点,钱穆都会从住处水井冲,经过洙泗塘到草堂寺,然后爬上黄家山到达叮咚井,准时出现在乐山月咡塘文庙的大礼堂,开始他在国立武汉大学的讲课。
时间之所以订在天不见亮上课,全是因为1939年秋天日本飞机轰炸乐山,导致全城死伤惨重,包括武大的老师和学生。
后来为了防范日本飞机的轰炸,上课时间都改在早晨和晚上。钱穆在昆明西南联大,也是为了"躲警报",上课时间都是晩上七点到十点。
钱穆在乐山住的地方,有一棵大黄桷树,树下有一口规整的古井,四围有石栏,从早到晚挤满了挑水、洗菜的居民,烟火味浓。
在古代,水井冲还是一个码头渡口,河对面是龙泓寺。宋代诗人苏东坡念念不忘的"虚名无用今白首,梦中却到龙泓口。"
水井冲的房子原来是校长王星拱住的,因为日本飞机轰炸,他们一家搬到竹公溪山边上去了。水井冲的房子正好空着,钱穆到乐山就借住此地(这个考证要感谢乐山师范学院的付金艳教授,她在研究嘉乐纸厂的档案时,发现了股东朱光潜教授留下的通信地址在水井冲八号),钱穆在自己的回忆中说,中晩餐是在邻居家吃。
这个邻居不是别人,是原来在北京大学的同事朱光潜先生,他现在的身份是武汉大学的敎务长,兼外文系教授。朱光潜对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理解,在作家齐邦媛女士的《巨流河》中,有绘声绘色的记述。
"朱老师上课相当准时,他站在小小的讲台前,距我们第一排不过两尺。他进来之后,这一间石砌的配殿小室即不再是一间教室,而是我和蓝天之间的一座密室。无漆的木桌椅之外,只有一块小黑板,四壁空荡到了庄严的境界,似有乐音从四壁汇流而出,引我们进入神奇世界。"
武汉大学的学生则是这样记忆钱穆来文庙上课,"钱穆的课安排在早晨六点至八点。天还未亮,即起身,常常晨露未干,钱穆就早早来到讲堂。钱穆穿着布袍,戴着眼镜,紫红的脸色,略有点秃顶,一登讲台便讲道:
"历史学有两只脚,一只脚是历史地理,一只脚就是制度。中国历史内容丰富,讲的人可以自由发挥;只有制度与地理两门学问都很专门,不能随便讲。要通史学,首先要懂这两门学问。"
钱穆通俗易懂的讲课,一下就吸引了许多学生。为了抢占礼堂中靠前的位子,他们五点过就要起床,点燃松明子火把,顶着初春的寒冷,甚至雨丝,高一脚低一脚从斑竹湾赶往月咡塘。
那时候的乐山城,极少路灯,巷子幽深,青石板路破烂不堪。即便如此,仍然挡不住武大学子们的求知热情。
那是一群什么样的年轻人啊,在那样艰难困苦的环境中,正像是齐邦媛描述,"大多数的学生全靠政府公费生存,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在大石板铺的文庙正庭,无声无息地站着"。
多年以后,台湾中研院院士严耕望在《钱穆宾四先生与我》中说,"我听了先生的这番开场白,感到非常兴奋,当时正对这两门学问感兴趣。此刻听了先生的话,自然增加了我研究这两门学问的信心。所以我后来几十年的努力,坚定不移的偏向这两方面发展。"
严耕望和同窗好友钱树棠不仅早晨听钱穆师讲课,下课后多次到水井冲钱穆住处拜谒请教。钱穆在乐山讲学四十天,还接受校外的邀请,做了多次演讲。
4月28日,钱穆应在乐山的江苏同乡会之请,以"我所提倡的一种读书方法"为题,"现在人太注重专门学问,要做专家。事实上,通人之学尤其重要。要读各方面高标准的书,不要随便乱读。⋯⋯主要一点,读一书,不要预存功利心。"这句话,一直如响鼓重锤敲在严耕望的心中。
(五)
马一浮主持的复性书院,当时在乐山岷江边的乌尤寺办学。"复性"的意思来自于唐代诗人李翱,人之初性本善,凡人总是经不起各种诱惑,后来丧失了本性。怎么办呢?必须妄情灭息,方致本性清明。马一浮当初设想很大,拟请谢无量讲‘玄学’,熊十力讲‘义学’,肇安法师讲授‘禅学’,自己讲授‘理学’。
熊十力由于对书院规制起了意见上的冲突,开讲后不久就离开了书院,去了昆明的西南联大。因为战乱,许多拟定的老师也没如约而至。
马一浮是中国的名士,有六朝人气息。平时从不与一般人交往,即便是武汉大学的教授也绝少来往。有同学闻其盛名,想邀请到文庙讲演,马一浮气都不吭。为了想一睹马一浮的丰采,有同学想上乌尤寺旷怡亭听其讲课答疑,也不被允许。
马一浮对新式的学校教育颇有成见,他说:“当今学校,不如过去的书院。教师为生计而教,学生为出路而学。学校等于商号,计时授课,铃响辄止。”
对于尊师重道,马一浮的礼数十分周全。他认为,讲学是弘扬大法,启迪后学,不敢不敬。故书院极为重视礼仪。
正式讲学前,书院都要举行隆重的开讲典礼,马一浮斋庄盛服,立讲舍(乌尤寺之旷怡亭)前正中位,讲友、都讲及诸执事分立左右。学生在后依序立,由引赞王静伯唱先行谒圣礼,师生向先师位北面三礼,然后同学之间互相致礼。
礼毕,主讲马一浮才正式开示。
以后,马一浮每次开讲前,都先写好讲稿,命人誊清,将旷怡亭清扫干净,将鲜花一束置瓶放在讲桌上。开讲时,学人齐集后,由都讲乌以风捧讲稿随待在后,俟马一浮升座定位,再将讲稿双手捧持顶礼以献。
一日,马一浮渡江来到水井冲,亲自邀请钱穆去复性书院讲学。一些武大的老师和学生听说后都觉得诧异,不可思议。
钱穆在《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中回忆,"余告一浮,闻复性书院讲学,禁谈政治。倘余去,拟择政治为题,不知能蒙见许否?一浮问,先生讲政治大义云何,愿先闻一二。余告以,国人竞诟中国传统政治,自秦以来二千年,皆帝皇专制。余窃欲辨其诬。
一浮大喜曰:自梁任公以来,未闻此论。敬愿破例,参末座,恭聆鸿议。
及讲演之日,一浮尽邀书院听讲者,全部出席。武汉大学有数学生请旁听,亦不拒。一浮先发言:今日乃书院讲学以来开未有之先例,钱先生所谈乃关历史上政治问题,诸生闻所未闻,惟当静默恭听。"钱穆演讲毕,按惯例进行了讨论。并接受马一浮的邀请共进午餐。
钱穆仅在乐山的武汉大学逗留了四十天,最大的收获是收了两个武大学子,一个叫严耕望,一个叫钱树棠。他们二人以后跟随钱穆,都成为学有建树的专家,分别当选为台湾中研院院士。
这里还有一个插曲,严耕望从武大毕业后,本来想去找一所中学教书。钱穆不认同,直接邀请去了成都华西坝齐鲁大学,随他研究中国历史。
三年后研究所停办,严耕望很想去傅斯年主持的中研院史学所,又怕自己是钱穆的弟子被傅斯年拒绝。钱穆知道后,让弟子找几篇文章送给傅斯年,傅看了文章,直接给严耕望写信,欢迎他去史学所工作。并且告诉严耕望,武汉大学校长王星拱也推荐过他,认为严是一颗好苗子。
这便是民国时期一代学人的故事,不问来历看实力。
现在,清末到民国时期的一代学人都已经作古了,流径古城乐山的三条大江还在流淌,讲述着那时的故事。
参考资料:《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
《钱穆》印永清著
《钱婉约:钱穆与联大为何没能走到最后》
《马一浮(名人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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