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这几年,有一本文化人写的自传风靡海峡两岸,那是由女作家齐邦媛写的《巨流河》。
其中有一节写到她在抗战期间,从重庆溯流而上,到四川乐山的国立武汉大学求学的经历。
几十年过去,她在台湾见到了"国学大师"钱穆。并告诉先生,她在乐山的武汉大学呆了三年,常听学长们说起1941年的春天,为了听钱穆先生的历史课,同学们天不见亮就打着火把,如一条条光的长龙,从斑竹湾,从高北门,从西湖塘,从竹公溪,不管是史学系的学生,还是文学系、外文系、哲学系的学生,甚至包括一些喜欢历史文化的教授,天不见亮就齐聚到月咡塘的文庙礼堂,就是为了听钱穆先生的课。
钱穆先生同样也为学生们打着火把去听他讲课感慨。他在当年写给朋友李埏的信中说,"我来此短期讲课,一是"中国政治研究",一是"秦汉史"。均以清晨七时起讲。听者踊跃,积日不倦。墙边窗外,骈立两小时不去者复常一二十人。青年向学之忱,弥为可感。"
钱穆先生并不是武汉大学的教授而是昆明西南联合大学的教授,他去乐山讲课纯属偶然中的必然,说来话长。
(二)
钱穆是江苏无锡人,生于1895年。高中没毕业就去做小学老师,因为喜欢历史考据,报考过北京大学,没考上。
这并不妨碍钱穆对古代历史文化的学习和研究,后来又去中学教书,这段时间,他对中国秦代以前的一段历史十分有兴趣,写了一篇《先秦诸子系年》,文章发表后,引起北京大学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的注意,顾先生比钱先生大两岁,北大毕业后留校担任研究所的助教,对古代历史进行了深入研究。
顾颉刚先生也是江苏人,回家探亲便去看望钱穆,一见如故。认为钱穆应该去大学工作,那个地方适合研究学问。介绍钱穆去了燕京大学,1930年,钱穆发表了《刘向歆父子年谱》,引起史学界的关注,这是一篇划时代的作品。
在此之前,以井研廖平、广东康有为为代表的经学理论家,为了变法运动寻找理论依据,康有为根据廖平的学说,以自己的方式发表了《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
说老祖宗留下的经典很多都是伪造的,孔子本来就是有上进心和提倡民主平等的。康有为的文章中,为了批判中国历史中的荒唐记录,一剑封喉,特别举了汉代刘歆伪造古文经的事例。
从晩清到民国初期,今文经学成为历史经学考据的一大流派。在古代历史政治的学术研究站位中,陈独秀、郭沫若、傅斯年等有中西文化背景的教授是站在一边的。站在另外一边的则是王国维、顾颉刚、钱穆。
钱穆不认可康有为的研究。认真梳理考证了汉代刘向父子的年谱,指出康有为诬陷刘歆伪造古经的二十多条不白之冤,了结了一段众说纷纭的公案。
文章一经推出,结束了被康有为挑起的长达三十年的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之争,在学术界一举成名。经过顾颉刚的再次推荐,钱穆进了北京大学,成了顾颉刚的同事。
民国时期的大学,真的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不问学历出身,只看真才实学。
比如梁漱溟考北大没有被录取,只因一篇研究印度哲学的文章,为校长蔡元培看重,直接聘为北大教授。
今天人们津津乐道的大师陈寅恪,周游列国没有取得一张文凭,也没有发表著作,梁启超推荐他去清华大学当导师,导师是"教授中的教授"。校长觉得有点为难,梁任公说,"我梁某人著作等身,还不及陈寅恪一篇文章"。这篇文章,不过是一本杂志上几百字的《与妹书》。
看来,只有大师才能认识大师。只有大师才能提携未来的大师。
(三)
北大历史系大师云集,当时主持历史系的是陈受颐教授。安排钱穆讲上古到秦汉部分的历史,让陈寅恪讲隋唐。钱穆说,我一个人可以讲全部通史。
这件事在北大引起轰动,之前的教授们都是讲断代史,比如傳斯年,正在为学生讲解秦代史。好个钱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教过小学,也教过中学,他就用简单的语言把中国的历史娓娓道来,时不时用风趣幽默的语言去为中国历史画龙点晴。就像今天厦门大学的易中天教授讲课,用最平易通俗的语言讲最深刻的历史故事。
什么是大师,大师就是能够把复杂的故事用简单的语言表达出来。凡是说话或者写作、画画故弄玄虚的人,都是自己都还没有弄明白的人。
1938年抗战全面爆发后,钱穆跟随西南联大到了云南,先是在蒙自讲课。学校迁往昆明后,钱穆接受同事的建议,在滇越铁路边上租了个房子,一边上课,一边写作《国史大纲》,一本中国通史。书写完了,1939年钱穆回到苏州与家人团聚,并联系出版事谊。
为此,钱穆依据西南联大给教授们的政策,向校务长郑天挺写信,希望请假一年,却没有得到批准,郑天挺的日记中写道:"急作书,劝其即来。"当时主持文科工作的傅斯年也不同意,郑天挺的日记中有"今日孟真(傅斯年字孟真)亦有信往,应该也是劝钱先生来校。"
今天重新审视当年西南联大的往事,也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
1940年的12月,校务长郑天挺的日记里出现了,"凡不愿任课之学者,如寅恪、宾四(钱穆)、觉明诸公,皆延主指导。" 1940年秋季开学,钱穆没有收到聘书。
一直到抗战胜利,北大复校回京,对于原来老北大的教授,即使没有在昆明的,原则上也考虑发聘书。钱穆没有接到北大的聘书,而在乐山的武汉大学教授朱光潜收到了让他回北京大学的聘书。
一些教授觉得不平,直接写信抗议。在校务长郑天挺的日记中有一封姚从吾(时为北大历史系主任)写给郑天挺的信:"宾四(钱穆)与北大关系甚深。他的意见我们并不完全赞同,但宾四先生究为好学深思的学者,我们自应请他回来,弟的意见,孟真(傅斯年)兄是我们系的领袖,应当把一切话都向他说明白。"
看来,问题出在当时代理北大校长的傅斯年身上,他断了钱穆回到北大的路。这在西南联大不是个案。之前主讲《庄子》的刘文典,就是被以闻一多为主的负责人拒绝发聘书。还有热爱昆曲的联大讲师陶光,抗战胜利后也没收到返回清华或者北大的聘书,他们都留在昆明了。
钱穆先生未来的路至此增加了许多色彩,成都、乐山、再返昆明栖身五华学院、然后从江南到香港开创新亚书院。
钱穆在新亚书院的高足余英时教授,写过一副对联悼念老师,其中有两句是,一生为故国招魂,万里曾家山入梦。是对钱穆一生学术与从教的精神写照。
参考资料:齐邦媛《巨流河》
钱穆《师友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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