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作者: 帕特森J | 来源:发表于2017-06-22 10:25 被阅读0次

    今天中午,天阴黑着脸,渐而慢慢下起了雨,就像一个受了无限委屈的妇人,极力想忍住哀哭,但终究呜呜哭了起来。我照例在学校食堂糊弄好肚皮后,就照例来到了办公室,照例打开电脑,照例打开足球新闻网页,照例伸手去拿水杯,左手在桌面上收割了几圈后,竟没有碰到,心里直骂左手废物。定睛一看,左侧确实没有那个杯壁抹着厚厚一层茶垢的玻璃杯子。一想,原来第四节课忘在教室了。于是没有跟左手道歉,反而谄媚地求双腿暂时受累去教室一趟,因为,照例,看足球新闻,要喝茶水的。

    匆匆走去,因为刚才那位呜呜哭泣的妇人许是受了安慰,或是想起了更大的委屈,觉得非嚎啕大哭不足以表情达意,所以就哭得惊天动地起来。苏州的天,是很少这样撒泼的。这时走廊上都是积水,害得我想匆匆奔去,也心存摔倒或湿了裤脚鞋面的忧惧。于是只得轻手蹑脚,弓背屈身,像一个贼。就在我站在门前,看着把手,要一抓一旋,走向我的杯子时,突然听见从窗户缝里挤出了一声声老头子如何老头子如何的畅所欲言,我忙住了手脚,我知道他们是在“荼毒”我,于是想守在门口刺探更多的情报。这时有两位学生过来,叫了一声老师好,开门进去,立时,教室嘘声一片继而只听见满世界的风雨大作。

    拿了杯子,可是我却没有心思去看新闻了。此时办公室其他同事还没有来,我就看着杯壁上厚厚的褐色茶垢发起了呆。

    学生以前叫我“老班”,这好像是所有班主任的通称,即使我第一年做班主任。可是现在“老班”改成了“老头子”,是什么意思?亲切?尊崇?戏谑?鄙夷?可怜?还是我真的一派老气横秋老态龙钟老朽不堪了?就像那些墙角背风处坐着晒太阳的爷爷奶奶?

    当然,学生这么叫,应早就开始了,也许根本没有研究的必要。但我还是不能笑一笑,头摇一摇,去攀住另外的事,因为我才三十六岁呀。

    我连忙去旁边女同事的桌上拿了镜子,拉了窗帘,仔细看起了自己的尊容。《围城》里方鸿渐的父亲曾写信骂他的儿子照镜子是女人化没出息的铁证,所以看了《围城》,我就与镜子绝了缘。

    今天一看,吓了一跳,觉得镜中的鬼,肯定不是自己:毛发杂乱有白,皮肤枯黄褶皱,衣衫灰旧松垮,尤其那眼睛,血丝隐约,目光涣散。那种慵懒,倦怠,麻木,活脱脱是一个鲁迅笔下的看客。

    《红楼梦》里贾天祥照得的风月宝鉴反面骷髅,可能还比自己好看几分。我连忙丢了手,像刚才捏了一根烧红的铁棍。

    我靠在椅背上,头仰着,想着那个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以及开始工作的自己。那时的自己,把所有的光力,聚成一束,甚至一点,拼命射向那唯一的目标:县中,南师大,党员,一等奖学金,四星级高中,一级职称,高级职称,学科带头人。带着父母简单的一句“农村娃害怕吃苦吗”就上了路,上了路就顺着指示牌直往前跑,后面斜挎的布袋里只有几块饼和一个装了开水的盐水瓶。但那时,白天太阳一直高挂,夜里梦乡永远酣甜,整个世界就像一晚春水后的土地,清晨一片嫩绿。那时候的自己,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都信仰着“勤能补拙”“好人有好报”这两句话,所以即使咬牙锁眉像一个上高坡的人力车夫眼球都要蹦出,也觉得,当时的嘴角,是微笑。

    可是现在的自己,就像一个吃饱喝足回到圈里睡觉的猪,幸好学生没有这样叫我。其实像我这个年纪被叫成老头子,也近似于这种动物了。

    此刻的我,就像一棵树为了给必然的缘由腾地方而被挖起,然后用很多的绳索捆扎住根,在被调往卡车的时候,它看到自己的根部一样,后背一片冰凉。但又一想,还要被移植到其他的地方,而不是被齐根锯掉后或卖或扔或杀或剐,总之最后死无全尸,这样忽而又庆幸起来:对呀,天地这么大,即使是深秋,但你看那些土壤,上面不是密密地生长了很多青绿的草儿,甚至还有很多脱俗的小花,它们活得如此坦然,那,一棵树,移植到其他地方,也应该没问题。

    想到这里,我拿了一张纸,想写点什么,但忽而又搁下笔,想大伙儿活到这个年纪,不大都是这个样子吗?自己是不是太矫情了?于是我又拿起了镜子,镜子中的那个陌生的老头儿向我讨好似地笑了笑,丑态毕露。我连忙反扣了镜子,拿起笔,写到:下午放学后去西塘河。

    我那一刻决定,每天去完成一个小愿望,就如上面我写的去西塘河,那是我从开学一直到现在两个多月来长在我心上的朱砂痣。它可以是去看一部电影;去看监狱那指向天空的高压电网;带学生去室外,在月光、雨雾、大风、春阳、秋空下,作文;去读《浮生六记》、《白鹿原》、《倾城之恋》、《月亮与六便士》、《黄金时代》、《霍乱时期的爱情》;去乡野,阳光正好的时候,带一块毯,躺在上面,看天上的云;去平江路山塘街坐一个下午;展开纸,去写一些小说,散文,信,诗,给孩子,给妻子,给自己,给远方的她或他;去太湖人迹罕至的一隅,看白白的水鸟在水面上闲荡;去科文中心看演出;去寒山寺听新年钟声;去找一个好的作文题,师生一起开笔;在一个风雪夜,跟同学们讲《红楼梦》。凡此种种,都是他们在远方召唤我,诱惑我,催促我,让我眼睛发亮,四肢生风,伶牙俐齿,干爽利落,让我的生命就像那些灰败的木栅栏上长出的青青嫩叶。

    “咦,我的镜子呢?”女同事一声长音,我连忙递了过去,心里想:“以后路过超市,去买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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