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一半翻个身，翻出旧日的等等。
每想起一个人，回忆就亮起一盏灯。
一旦想起你，回忆都要亮起好一阵。
还好是一阵，又不是一生，但一生，
不就是由一个又一个‘一阵’组成的吗？
中考考砸之后，我被父亲安排到一所日文学校里混日子。那年我十五岁，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表情很像米老鼠的女生。她，大我两岁，高高的，胖胖的。很奇怪，她无时无刻都在笑，笑容像是焊在了脸上。更奇怪的是，她总在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那种奇怪，现在看来，不过是一种早熟。
女生总是比男生早熟，这一点似乎是成长的定律，但在当时，没有哪个男生愿意承认。男生总是比女生更爱扮演成熟。
她坐在我的身后，总在课间问我各种关于爱情的问题。
“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你喜欢过女生吗？”
“你喜欢女生吗？”
大概只有那个年纪的孩子，才敢用这样的问题，作为一段对话的开场。
“我会算命喔！”
我疑惑地把目光铆在她微微扬起的神秘嘴角上。
“你把她的名字写出来，我就能算出你俩的美好未来，不美好，我也能帮你改成美好的未来！”说完笃定地叩叩自己桌上的练习本。
我像是着了道一样，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三个字。
那是一个初中女同学的名字。
现在想想，这举动，简直匪夷所思。
刚写完，上课铃就打响了。外教老师是个健壮的日本老头，头发灰白，剃了个板寸，无论冬夏，胸前永远绑着一条深色的条纹领带。他不苟言笑地走过我们的课桌，双眼扫视每一块桌面。我立马坐正，挺直腰板，企图挡住身后的名字。
算命的结果，她一直没说，碍于面子，我也没主动问。久而久之，便忘了那件琐事。
一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赶在响铃之前，冲进教室。刚坐定，就发现课桌抽屉里书本，被码得整整齐齐，像是刚被打扫过的微型图书馆。坐在身后的女生推了推我的背，告诉我，中午放学后，有个女生跑来找你。没等我反问，她接着说，我告诉她，你就坐我前面，然后她在你的位置上坐了一会儿。我问，然后呢？她说，然后就走了。
正当我想要继续搜刮点细节时，日本老头就跨进了教室。我从抽屉里翻出要用的书本，猛然间看见，练习本的封面，日文书的内页，连笔袋上都出现了‘火辣辣’的三个字——那个初中女同学的名字。字迹明明娟秀，却在我的眼里张牙舞爪，一时间，初中三年的回忆翻涌而出。
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能感觉到，当时的我，脸有多烫。
我怀着不安与揣测度过了最漫长的一堂外教课。
课毕，身后的女生笑出了声“你看起来不太好，好吧，我承认是我干的，那些名字。”
一想到，她在我身后，偷笑着观察了我整整一堂课的窘态，我便恼羞成怒。
可一想到那些名字不过是一场恶作剧，一场空欢喜，我又陷入了更深的失落里。
课间，日本老头开始进行抽背检查，让准备好的同学去他的桌前排队。我向来不擅长背书，心虚地趴在桌上，一声不吭，企图逃过这场劫难。
身后的女生走过来“你生气了？你难过了？”
两种情绪，我都有。但又都没那么严重，可我想，如果我装作很严重，那也算是表明了一种态度。我生气了，我难过了，你做错了，你该道歉！这种态度只要通过‘我的沉默’表达清楚了，也算是对她的一种惩罚，就不跟你说话！我在心里这样想。
此时，背过关的同学越来越多，日本老头突然用蹩脚的中文发音叫到了她的名字。她利落地起身去接受日本老头的检验！临走前，一俯身，凑到我耳边说，你装的！
这三个字再一次叫我羞红了脸。在我的学生时代里，什么评价我都无所谓，唯独‘装’这个字叫我耳廓发热。
几分钟后，她傻笑着走回来，但从日本老头的脸色来看，她没背过关。我尽量不去招惹她，但她没有要放过我的意思。
“不要装作不开心！”她凑到我的耳边，我盯着她讲话时的嘴巴。
这一回，日本老头点了我的名字，我懒散地举手，示意听到了，刚要起身，她扯住我的衣角“装作很会背的样子，就真的会背了。”
几分钟后，日本老头夸我背得流利，我低头接受学生时代里为数不多的夸奖。回到座位后，她问我“怎么样？很有用吧！”
“那你怎么没背出来？”
“因为我装作很不会背的样子。”
“为什么？”
“这是我逗你玩的惩罚。”
我愣了一会儿，说“为什么你说，不要装做不开心！”
“因为如果装作不开心的话，就会真的不开心了！”说完嘴角上扬“怎么，你承认，你是装的了？”我扭过脸，她继续对着我的后脑说话“既然可以装作不开心，那为什么不索性装作开心呢！说不定，装着装着，就真的开心了呢！”
那句话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被我遗落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直到长大成人，面对了真实人生里的‘生老病死’之后才又重新捡了起来。最近我常常在想，十七岁的她，是真的开心吗？
那几年关于她的传言有很多，家道中落，父母离异，常在校外和男生鬼混，等等等等。但那些传闻，从未改变我与她的相处模式。
说得残忍些，我从没因为那些传闻，而对她生出一份多余的同情和心疼。
因为我总觉得，对一个已经戴上笑脸的人，表示同情和心疼，是另一种残忍。
青春飞扬的日子，总是在刹那间尘埃落定。
我们的相处也随着学生时代的告终而灰飞烟灭。
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那次算命的结果是什么。
我与那个初中女同学的美好未来，一直没有来。
而她也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
据说，后来的她去了日本。
据说，她遇到的日本人都很差劲。
据说，她减肥成功，要当模特了。
据说，她嫁了个日本人，不再把笑容焊在脸上。
但那些都是道听途说，谁也没再见过她。
就算是真的，也只是与青春无关的潦草快讯。
在我心里，不是她亲口说的，都不作数。
不是十七岁的她亲口说的，也不作数。
成年人的真心话，对人对己都留有余地。
哦，忘了说，她和我初中时喜欢的女生的名字，只差一个字。
嗯...那么就当做她们同名吧。那么就装作，她们是同一个人吧。
那么就装作，我们都有了美好的未来吧。说不定，装着装着，就都成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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