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送葬
一个长长的队伍,大约有上百人,全部穿着长长的粗布做的白衣白裙,男人头上顶着白色的折出一个尖角,直垂到后背的白巾,女人头上缠着白色的布带,也是直垂到腰际。
队伍缓缓缓的逶迤前行,最前面是一个缓缓前行的卡车,车后面打头的是敲鼓的仪仗队,鼓点时断时续,铿锵有力,很有节奏,为首者是一个六荀左右的老者,他神情威严肃穆,手持鼓锤,隔一段喊一声,跪!立刻鼓乐齐鸣,队伍里所有人立刻俯身下跪,响起一片哀哭之声,老者再喊一声“停!”,哭声立刻止住,队伍继续前行,整齐而肃穆。
这是村西王老太的送葬队伍。
王老太年高德劭,孝子贤孙加远近亲友,浩浩荡荡约百人,今天一起来为她送行。
队伍最前面是一个大卡车,装着老人家的灵柩,一口乌黑锃亮的实木棺材,被一群高大威严的花圈包围,花圈中间是一个醒目的白纸黑字的“奠”字,花圈两边,从中间分开,垂下两条白色的挽联,内容不一,大抵是王老太君千古,谁谁谁恭送之类的字样,基本都是晚辈们的名字。
卡车缓缓前行,后面是乐队,吹喇叭的,敲鼓的,还有打钹的,按照指挥官的示意,时断时续的演奏几下。
乐队后面第一排是孝子贤孙,是纯粹的儿子或孙子,每当指挥官喊“跪”的时候,第一排的儿子们就“扑通”一声跪下,几个五荀上下的男人就立刻大放悲声,大儿子哑了嗓子,喊一声娘,就哭的说不出话来,二儿子喊一声娘,就用拳头狠狠砸地,一双手早已是伤痕累累,血液和泥土混合一团。接下来是三儿子四儿子五儿子,也都用各自的方式大声号哭,哭的涕泪横流,伤心欲绝。
儿子后面是孙辈,孙辈的哭声略逊一截,他们往往是被父亲们感染或程序性的需要,需要的时候就喊几声,干脆利落,没有前奏也没有尾音。
然后是稍远一些的侄子侄孙辈,就更加偏重于走形式。
在后面是女眷,两个女儿在队伍里一直哀声不绝,她们的哭是半说半唱的诉说,内容基本一样,听得出来的就是“亲娘哎,你怎么就扔下了我呀?你让我这以后到哪里去找你呀?”哭声婉转悲凉,让围观的群众也听得落泪,还有其他的侄女,孙女,儿媳妇,孙媳妇,大家有的嘤嘤哭泣有的以手掩面,只做哭泣状,却没有泪痕,有的只是神情漠然,跟着队伍前行。
到哪个路口放鞭炮,到哪处拐弯跟逝者对话,到哪一步要举哀,到哪里要肃静,送葬队伍气势磅礴,却秩序井然,一丝不乱。
村子太长了,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出了村,很多人的膝盖都已经因不断下跪染上了土黄色的污渍,白色的粗布孝服也开始变得褶皱凌乱了。
队伍停下来,要求所有人陆续上了几辆一直跟随的大车,站在车厢上,向墓地驶去。
墓地是村西七八里外的一片荒地,靠着王老太儿子家的麦田,那里几年前已经埋葬了她的丈夫,王老先生,现在,王老太要去和老先生汇合了。
大家纷纷上车,一个来小时的冗长的仪式已经让大家纷纷疲倦困乏。
鼓乐队不再演奏,孝子贤孙以及所有送葬人员无需跪拜哀哭,大家默默的站在车箱里,看着眼前依次在眼前划过的麦田,安静的向前驶去。
突然,远处出现一个人影,这人影迅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这人弯腰低头,脚步匆匆,看身形好像是一个女人。
这人正从车头的前方对向走来,也就是从墓地的方向走过来。
炎炎六月,华北平原正是烈日当头的午后,没特殊原因,大家都在家里消暑,谁会在这个时间到离村子这么远的地方来呢?而且看她走路的急切样,又像是在急忙赶路的样子?
大家不约而同的一起往外看,并且开始小声的议论。
人影越来越近,近到终于可以看清这个人的五官了,大家不由得吃了一惊!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王老太的二儿媳妇!
只见她穿着一身酱色的半旧衣服,粗短的头发略显凌乱,古铜色的脸上汗水和污垢混合成一道道泥浆,正顺着脸颊额头肆意横流,她用衣襟兜了一些土块,大步流星的像送葬队伍相反的方向走去,和车辆交错而过的一瞬间,她抬头看了一眼车上看她的人群,一声没吭,好像除了急切和炎热,她并没有什么感觉。
车上的人开始议论。
她一个小姑子苦笑了一下,说,“就这样啊她,这是抢先到坟上去拿一些土回去了,不是谁先到坟上拿了土放到自己家,谁家就有好运气吗?这事儿她肯定是第一个。”“可不,就这样啥时候也改不了,也不怕人笑话!”另一个小姑子说不屑的撇撇嘴,小声回应了一句。
大家又小声议论了几句,这样的场合,终归还是不方便多说什么,大家不再说话了。
对,这就是王老太的二儿媳妇,她七个儿媳妇里和她关系最不好的一个。
她从进门以来就是脾气最大,要求最多,她不像大儿媳乖巧恭敬,也不像几个小儿媳厚道顺从,她是她所有儿媳里唯一一个和她对打对骂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过年来拜年不叫一声娘,不说一句话的人,更是唯一一个一年到头吃不上她一口饭,花不到她一分钱,却一直对她恶语相向的人。
而今天,在她的葬礼上,却是第一个跑到她墓地,拿了一堆土回家,希望她的死亡可以给自己带来好运的人。
队伍缓缓前行,那个交错而过的身影也慢慢变小,越来越远,她身后,有她恨之入骨,永世不想再见的人,有她的丈夫,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这些和她密切相关的人。
她急匆匆的走着,只为早点到家,其他的,都和她一点不相关了。
她不在乎车上的人怎么看她怎么议论她,她不去守灵,不去穿孝,不去送葬,可是她要第一个拿到坟上的土,对了,下午还要分葬礼上的鸡鸭鱼肉,可得早做准备,不然自己肯定比小叔子家分的少,哼,你们试试看,门都没有!
她气哼哼的想着,走的更急更快了,遥远的身后,似乎有一声轻轻的叹息,是棺木里的逝者吗?还是送葬车上的某个人?
没有人知道。
(二)纷争
王老太的灵柩送到了墓地,亲友们回来吃了席,就纷纷散去了,王老太的小儿子家,她的儿子女儿们开始处理葬礼上亲友们送过来的东西,主要的就是摆桌剩下的鸡鱼肘肉。
男人们坐在里间屋沉默着,时不时的说一句两句话。
女人们在大厅上忙碌着整理着。
王老太的二儿媳妇一言不发,脸冷冷的看着从她身边不时穿梭走过的小姑子和弟媳妇儿,她们正念叨着这些肉食的分配方式。
一个小姑子说,“把肉都给了二哥家吧,二哥爱吃肉,我啥也不要。”
小儿媳妇说了一句“我不吃肉,把鱼给我吧,其他咋分都行!”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边说边整理。
小儿媳妇说着话就走到了二嫂旁边,突然,她杀猪般的拼命叫起来,“哎呀妈呀!你这是干啥?你想干啥?”
众人大惊,一回头看看二媳妇正扯住小儿媳妇的头发,拼命的撕扯着,嘴里恶狠狠的骂着,“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自己不吃,还想拿着老人的东西去交人,是你买的不是?”
小儿媳妇拼命挣扎,嘴里同时骂过去“你才不要脸,对老的一点不敬,还好意思来抢东西,你赶紧给我松开!”
众人一拥而上来拉架,吵闹声瞬间混成一团。
劝说的,叫骂的,哭喊的,场面之热烈,比起上午的送葬有过之而无不及,迅速召来一大堆看热闹的人群。
里间屋的男人们被惊到了,也急忙跑了出来,大致看清原尾后,二儿子分开众人,一把扯住自己老婆的头发,连踢带踹的把她从人群里拉了出来,她马上就地打滚,扯着嗓子号哭尖叫,喊着丈夫的名字大骂,“你有本事打死我,你娘不是刚死吗?打死我去给你娘陪葬,你这么个窝囊废,我嫁给你,除了跟你受气,我得过一分好吗?你打死我,你不打死我你就不是人养的!”哭喊着,一骨碌爬起来一头向丈夫撞过去!
大家纷纷又来拉架,丈夫坐在旁边嚎啕大哭,捶胸顿足,“真是丢人现眼呀!老的刚走,就这么闹,真是丢死人了!这日子跟她真是没法过呀!”
小儿媳妇从地上爬起来,坐在了一边,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脸上也被抓破了几块,她喘着气咒骂着,委屈的向身边的人哭诉着,“凭什么打我呀?我怎么她了,娘的事儿上她人影都没见着,现在她来抢东西,还动手打人,她怎么就这么霸道呀她?”
很多人围住了二儿媳妇,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有批评的,有劝说的,她充耳不闻,嘴里一直叫嚷着,“你们叫她(小儿媳)出来,我和她到村西大洼里去打,她打死我我不用她偿命,我打死她她也活该!”
小叔子弟媳妇小姑子围了一堆,女儿女婿儿子媳妇围了一堆,本家子年老的长辈也来了,大家连说带劝,又把鱼呀肉呀装了满满一大筐抬到她家去,然后连哄带劝的把她推了回去,折腾了大半天,这一场风波才算慢慢接近了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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