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

文/香农弥望

她至今仍记得他所说的那句话。

怎么能忘得了呢？他似乎是将自己所有的思索都放在那句话上，但声音又极柔软，几乎是附在耳边。

她至今难忘他说那句话时，心里震颤的感觉，好像天际的风卷起飞叶，落在了平静的湖面，他说：“我要到别处去了。”

那时，他们正各自阅读着，突然听到他这句话，本能地将他的手抓住，“你要去哪？”他笑了，笑得天真，像个孩子，却也参杂了一些她从未知道也从没看看透的东西，是什么呢？

她想，她不知道，她只想抓住他。但他说走了就走了，而且到至今都没有回来。

她凝神伫立在窗边，看着天边的云彩，摊开画纸，又取出画笔，想将眼前的朝霞画下来，她发现那朝霞如同温和的溪水里包着起的一团不愿浇灭的火焰，从笔端透露出清晨温和的凉意，沁入她的手臂。

初春的太阳，照耀在大地上，田野里盈盈泛着露光。绿色浮动着，迷离又茫远。

这屋子已经十年没有居住，灰尘布满了昔日他们读书的梨花木方桌，桌角依稀躺着几张他们一同书写的大字格毛边纸，还有一瓶一德的阁的墨汁，她没有动它们，而是畏惧地看着，想把它们也描绘进画面中来，如果去动它们，恐怕它们就会随着流光消失吧，连最后的记忆都没有了。

当她将目光移到右边磨圆的桌角时，心里猛然地一颤，脸上泛起一阵红晕，那时她被他拥着热吻，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摩搓着这块圆角。

恐怕，它现在都记得那时她温润的双唇，以及从脸部到达手心的那种惴惴不安的心情。但他说走就真的走了，如今回想起来，却叫人怀疑，他是否真的在那个阴霾的日子里说过那句话，说过他要走，她分明又记得早在那之前他似乎就已经不在了，她终于忍不住，俯身坐下来，趴在桌子上悲伤地哭了，他去了哪里，一句再见都没有。

她停下手中的画笔，毕竟不是画家啊，她年年来这里，画同一幅画，画了十年都没能画出来。如今，又动不下笔。

她双手紧紧地捂住头，尽量回忆着记忆里被忽略的细节，就是生活中会一笔带过的小事，也尽量回忆着，有时可能只是他无意绪的喃喃自语，但依旧一点线索都没有。

她依稀记得她最后见他时，他穿得那样奇特，如今想起来，她心血来潮给他装点的打扮，竟触动了他深深的离情，使他如那晚的月色一样飘然而去，那件件月白色窄袖深衣如今还在她的心头飘动，腰上系的那条藏青色绸缎腰带，还是她去丽江旅游时特地给他买的，底下配的那双淡青色皮质隔靴却是在一个流浪的商贩那拿的，那一身古人的装束，带着一种非同一般的清逸，伴着月光，简直要随风去了一般。

那时的她多么欣赏，仿佛他站在那里，是上天送给她的一件艺术品，但现在才知道那是他要离别的预言，第二天，她正在窗前读着一本书之时，他从外面回来，突然说出了那句话。那时的她正在读着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的烦恼》，突然听到他这句话不仅抓住他的手问道：你要去哪？

但他的脸上没有维特的悲伤，却是那样的喜悦，她以为他只是试探她的忠诚，她没想到，那天下午他就不见了，任她如何找，都找不到。他仿佛得了天机，要去完成天命一样速速离开了她，连那身古装，也随之不见了。

记得有一年的春天，他对着田野发呆，他说他喜欢田野的颜色，他指着哪一处的青草对她说，你看，草地是怎样长出来的，它们的颜色看似一样，但仔细一瞧，又极不相同，有的淡有的深，姿态也不同，有的直挺挺的，有的弯着腰，但无论怎样，它们不会变成芦苇，不会变成松树，它们只是青草，是春天带出来，是要给春耕时除去的杂草，是要将肥沃的土地让给人类的稻穗的小小的杂草。

王超山画

但是那一年却有一片田荒了下来，草恣意地生长着，他像它们的守护神一样守望着它们，附近的村人都很奇怪，他盯着一方杂草做什么？她体恤地走过去，在他身上一拍，他微笑地说：古人总以芳草寄离情，以芳草之年年生长，及生长之广，寄予离情之长之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芳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为她朗读《古朗月行》时，读得那么兴高采烈，那么意气风发。在朗读《蜀道难》时，他双目放光，脸泻红晕，简直是血气上涌，不禁手舞足蹈，她不明白，他高兴什么？

为了他的那些理想，他终究是失踪了。

再见他时，她已结婚生子，而他站在街头，一把古琴，一袭汉服，依旧风华绝世。

人们对他纷纷侧目，唯有她抱着孩子远远站着，泪水不可遏制的流下。他微微撇过头，向她这边看来。她旋即转过身，抱着孩子追上丈夫。

他呆呆地立着，看着那个有些仓皇的身影，在人声鼎沸的街头，抚着那把七弦琴，琴声悠悠。人们渐渐驻足，目光从疑惑到钦佩。

她的丈夫开着车从他身旁的驶过，她看到他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中，那琴声终究穿越喧嚣，长久地留于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