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陨
"母亲——"俞薇儿猛地睁开眼睛，心脏还在怦怦地剧烈跳动。她做了个噩梦，梦到自己跟母亲在赶一段山路的时候，母亲不小心滑落山崖，俞薇儿在慌乱间抓住了她的手，拼了命地往上拉却还是力气不够，随着时间流逝两只紧握的手也在渐渐滑开，俞薇儿眼睁睁看着母亲跌入山崖，趴在那里绝望的呼喊……
外面天色已亮，晨光从窗户投射进来。俞薇儿擦了擦额角上渗出的汗珠，掀开被子下床，到桌边倒了一杯水喝。想到梦中的内容，她心中隐隐不安，忙放下水杯，打算先过去看看俞母。
推门进来，见俞母似乎还没有醒来，俞薇儿便拿起铜壶倒了杯水，走到床边，凑近了些唤道:"母亲，该起床吃药了，先起来喝杯水。"
可是，连唤了几声，俞母都没有反应，她的心不住往下坠，伸出颤抖的手探了探俞母的鼻息，片刻，又猛地缩回了手，踉跄半步，手上拿着的杯子掉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她双手抵在唇齿间紧紧咬着，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她猛地扑到床边，拼命摇着床上的人，嘴里一边叫唤着母亲一边发出破碎的呜咽声。可任凭她怎么摇晃，床上的人依然一动不动。
她用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着母亲犹如睡着了般安详的脸，指腹下一片冰凉，被泪水模糊的双眼看不真切，她便用手指描摹着熟悉的眉眼，低低泣道："不……不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了母亲……不要离开薇儿……"
俞薇儿仿佛置身噩梦中，却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内心充满了绝望和无助，她感觉自己的世界都崩塌了。
众人发现俞母逝世的时候是傍晚，因为俞薇儿已经一天没有来取食盒了，所以厨房便派了人去看。发现的时候，俞薇儿正木然的跪坐在床边，不言不语，一动不动，目光定定的落在俞母身上，仿佛要把眼前这个人牢牢的刻进脑海中一般。
俞元知派人到丰邑坊请丧葬店的人过来处理后事，但俞薇儿不愿旁人碰俞母的身体，没办法，俞元知只能令人拉住她。看着俞母渐渐被白布盖住、熟悉的脸再也看不见了，俞薇儿紧咬下唇，以为流干了的眼泪又汹涌而出。
最终，俞母被葬在了城外南郊。因怕疾病传染，俞母生前用过的东西或埋或烧，基本被销毁殆尽。俞元知还特意请来医士为俞薇儿诊断，听医士说她并没有被感染，只是身体有些虚弱才终于安心。
转眼已是谷雨时分，天气渐渐炎热，俞薇儿抬手遮住有些刺眼的阳光，看着树间零落的残花 发了会呆。花开易谢，生命也如斯脆弱，经不住岁月蹉跎和风雨摧残……
轻叹口气，俞薇儿埋头继续手上的活计。她面前摆了几个小坛子，每个坛子里都装了洗净晾干的槐花，她将烧酒逐一倒入坛中，直至没过槐花。正忙活着，忽听有人叫唤，抬眼望去，只见俞芷蓁提着食盒，笑吟吟地朝她走过来。
"姐姐在做什么?"俞芷蓁走至近前好奇地问。
"试着酿几坛槐花酒，很快就好了，你稍等一会。"俞薇儿一边说着一边用蜡和竹叶等物密封所有坛口。
俞芷蓁打开食盒，把饭菜一一端出来放到石桌上，说:"我想过来看看你，听厨房的人说你早饭和中饭都没吃，就自告奋勇地送过来了，姐姐快趁热吃了吧。"
把最后一个酒坛密封好，俞薇儿拍拍手走了过去，看到桌上的饭菜，说:"谢谢你!只是……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多少还是吃点吧，要不身体受不住，我看姐姐都消瘦了。"俞芷蓁说着，又从食盒中拿出来一个青瓷酒壶和两个酒杯，"我听说姐姐以前在扬州开过酒馆，想必有些酒量，等会吃了饭我陪姐姐喝点吧?"
俞薇儿拿起酒壶，打开盖子嗅了嗅，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说：“剑南烧春？”
“姐姐厉害，闻一下就能猜出来！”俞芷蓁把筷子递过去给她，“先坐下吃饭吧。”
俞薇儿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过了筷子。今天厨房备的是青团子、炖萝卜和一碟腌制的小菜。她夹了个青团子，问：“你要不要也吃点？”
俞芷蓁摇摇头，表示自己已经吃过了。俞薇儿在一旁慢慢的吃着，她则托着腮帮子静静地看了会儿，突然开口道：“姐姐，要不然你还是听父亲的话，搬到西厢来住吧，那里人多也热闹些。”
俞薇儿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放下筷子，提起酒壶为俩人斟满了酒，才说：“不了，我在这里住着挺好的，而且也习惯了。”
"你不吃了吗?"
"我已经吃好了。"俞薇儿端起酒杯和她的碰了碰，然后将小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水入喉，醇香清冽。
俞芷蓁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上的杯子，踟蹰地问:"听说……你几乎每天都会出去，傍晚才回来，姐姐这是去哪了?"
俞薇儿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地又喝了一杯，缓缓道:"我总是在想，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那，会不会很孤独?会不会太冷清？"
"……“俞芷蓁忙转移话题，“那个，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谁?" 俞薇儿愣了愣，见俞芷蓁指了指不远处正在侍弄菜地的几个仆人， 忙摇摇头，"他们有时候还会送些新鲜的枇杷过来。"
"那就好。"俞芷蓁给俩人斟上酒，"姐姐来长安这许久，还没有好好出去逛逛吧？过两天我带你去西市的食街转转吧，那里有很多好吃的！"
俞薇儿看着她诚挚的眼神，缓缓点了点头。
城外南郊，芳草萋萋，孤冢新坟，墓碑上题着“先母刘芸之墓”。
俞薇儿跪坐于地，手上一边摆弄着几根狗尾巴草，一边低声说道：“母亲，你说我该离开长安回扬州去吗？那里有我熟悉的一切，这里……我不知道我留在这里做什么。父亲……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叹了口气，她继续道：“可是，我回了扬州又能怎么样呢？酒馆已经卖了，我们的小院也没了……也许，也许我可以去找黎叔叔，这草编还是他教我的呢——好了！”摇了摇手上刚编好的小兔子，毛茸茸的兔子耳朵也跟着晃了晃。她满意的将小兔子放到碑前，跟一排草编的小动物放在一块，一只只蜻蜓、小狗、蚂蚱活灵活现。
她摸了摸墓碑上母亲的名字，说：“母亲，这里那么冷清，我不在的时候，就让这些草编的小动物们陪着您吧……”
兀自发了会儿呆，忽然间，天边传来几声闷雷，俞薇儿抬头看了看，才发现天空乌云聚集，风起四野，一场大雨正在酝酿。她怕草编的动物被风吹走，便找来几个石块将它们压住，这才说：“母亲，我回去了，改天再来看您……”
又是数声闷雷，俞薇儿想在降雨前赶回城内，脚下越走越快，却不慎摔了一跤，左手掌也擦破了。刚想站起来，右脚腕处传来一阵疼痛，所幸疼痛并不严重，应该揉揉就好了。她揉着脚腕，思绪飘到了八岁那年。
那是一个冬日下午，她去给酒馆的一位熟客送酒，雪天路滑，半道上不小心摔了一跤，酒洒了，脚也扭伤了，小小的她便忍着疼痛，既委屈又自责的坡着只脚回了家。俞母看见她红肿的脚踝，心疼的掉了眼泪，帮她揉了大半晚的药油……
正出神，肩膀被拍了一下，转头一看，入眼的是一张英俊的笑脸，一个穿着绛紫色锦衣华服的男子站在面前，笑着说：“快要下雨了，小娘子怎么一个人坐这，需要帮忙吗？”
俞薇儿戒备的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睑说：“不用了，谢谢。”便忍着疼痛站了起来。
“你的脚扭伤了？”男子往她的右脚踝处看了一眼，“疼吗？”
“无碍。”俞薇儿欲往前走，却被拦了一下。
“小娘子别误会，我没有恶意。”他从腰间的锦袋里拿出一个小油纸包，往前递了递，“疼的话吃个笑枣吧，吃点甜滋滋的东西会感觉没那么疼。” 见她没有接，男子咳了一声，打开油纸包自己拈了一颗吃，“放心吧，这就是普通的笑枣！”
“……谢谢。”俞薇儿犹豫地拿了一颗，但没有即刻吃。
男子指了指不远处站着的一个男人和他牵着的两匹马，说：“我们从芙蓉园回来刚好经过这里，见小娘子一个人坐于地上，荒郊野外，大雨将临，小娘子若是回城的话，我们可以顺带捎送一程。”
见他们望过来，侍从模样的男人稍稍哈了哈腰。
俞薇儿看了看侍从，又看了看男子，犹豫半晌，最后道：“感谢郎君的好意，不过路不太远，我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了。”
“看来小娘子还是不相信我啊。”他抖了抖衣袍，挺直腰板，“我看起来那么像歹人吗？”
俞薇儿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男子干笑两声，招呼侍从把马牵过来，然后从马包中拿了一把伞给她，“也罢，这把伞你拿着，路上自己小心些。”
俞薇儿接过伞，道了声谢，随着哒哒的马蹄声逐渐远去，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伞，只见伞柄处刻了个“李”字，她又看了看另一只手上拈着的那颗圆圆的笑枣，迟疑地将它送入口中，香香甜甜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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