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头

作者: 一起昵称就犯懵 | 来源:发表于2018-08-02 20:30 被阅读14次

    那一晚,我的头发在无知无觉里,开始脱落了。当我意识到这件诡异,却又果真在发生的事时,它们正在集体从我的脖子滑落,顺着我光滑的脊背,像无数个痴迷坐滑梯的顽童那样,滑到底了仍觉得不尽兴,气哼哼的愣在原地,一个紧挨一个,你推搡我,我推搡你,我听不懂它们在絮语些什么,只好一股脑冲了个冷水澡,先复得一个洁净身子再说。

    我原以为掉些头发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许是它们也和我一样,懒得受束缚,不想被禁锢,所以干脆落到什么地方,干脆呆在任何角落。

    然而后遗症随着时间,渐渐浮现了出来。我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先是忘记了童年,那些成日里厮混的伙伴和慈爱的奶奶,那些强诉的忧愁,无意的打扰,那条日复一日必经的小路,当然也包括所有刻意或自然的微笑,陌生或熟悉的问候,山间的清流和万家不灭的灯火。它每掉一根,过去就少了一段。

    我不敢碰它,唯恐它像秋风里残卷的黄叶,一季的工夫,就落尽了。可我又盼着它能掉一点儿,再多掉一点儿,最好它掉下来的刚巧是我想遗忘的。可惜这事情我无权干涉,也阻止不来,就算我躺在床上似一个活死人,它也仍旧自顾自地掉着、秃着。而我枕着这些黑色夹杂银丝的东西,起先觉得惶恐,慢慢也就无恐了,就像是花开花谢,日升月落,时间久了,对什么都见怪不怪了。

    我开始为自己挑选起帽子来,各种各样的帽子,合适的不合适的,通通被我包圆了。以往长着满头秀发的我,极讨厌戴帽子。我觉得一个女人最迷人的瞬间,莫过于微风轻撩起她柔顺的长发,吹散开幽幽的发香。若是在夜晚,只怕连月影都要被醉倒了,醉成了满地的斑驳。但如今,碍于它无休止地掉,有时候拿在手里,觉得这一根一根,脆弱无依,那感觉总会令我不由自主的想起停尸房,想起那一具具孤立的尸身,他们从此脱离了生命,被一双隐藏的巨手,紧紧攥着,结束了一程,又要轮回一程。

    我剪了薄薄的短发,戴了顶黑色棒球帽,黑色,是我此刻的心情,是我换了又换,最终毫无理由再换的发色。许是短发还算和我有缘吧,我真庆幸并没有太多怪异的眼神,或是准备开口时欲说还休的嘴。他们更多是投来羡慕的神色,偶尔也连带几句赞美,无非是短发很适合你......。适合,大概是极高的赞美了。我能感觉到自己僵硬的五官,因为笑得太合适,而成了标准,成了典型,疲乏得很,像是被扎了一小针的气球,看不见伤痕,却伤的彻底。

    他们纷纷和我打招呼,嘴里讲着过去发生的事,那些事五味杂陈的,都和头发有关。什么我小时候吃面条总是连同头发一起吃;我小时候总有顽皮的小男孩把我的头发系在椅子上;我小时候视头发如命......还有别的吗?有啊,多着呢,他们一副备受迫害的样子,你小时候趁小敏睡觉,偷偷把她的长发剪了,还不让她哭出来;你小时候故意把头发弄到脸前面,装鬼吓人;你小时候脾气可大着呢,连你爸都敢打,就因为他不会梳头发,把你弄疼了......我赶紧伸手让他们打住,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他们中一个黑脸女人擤了一把鼻涕说。

    你不记得这些事儿,总记得小敏吧,另一个黄头发的小姑娘凶狠狠地蹬着我。

    小敏?我喃喃自语。

    就是我!她蹿到我跟前,稀少的短发贴着头皮,看上去比我的还少。你的短发......我想说你的短发挺好看,还没说呢,她抢先说,你住口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一句可把我弄懵了,我猜想这里面有事儿,还是不小的事儿。

    小敏!黑脸女人一掌打在小女孩的后脖颈上,显然她没怎么用力,还不如打了只蚊子的声响。看样子她是这女孩儿的母亲无疑。你别介意,这孩子全让我给惯坏了。女人一把将小姑娘拽到自己身后,粗壮的手腕刚好挡住那张不依不饶的烈嘴。若是换做别人,想这姑娘即便是咬下女人手腕上的肉,也断不肯咽下脱口而出的犀利言辞。而这会儿,她虽然怒气未消,却选择了沉默。她将怒火全部聚集到双眼,那双眼透着寒光,足够将我冰封,哪怕此刻是酷热时分。

    你近来还好吗?女人动了动手臂,小女孩深呼吸了两次,目光仍不友善。这发型很适合你,她说了句无异于旁人的话。

    您的头发很完美,我由衷地说。尽管附近的女人们都有着令我羡慕的乌黑秀发,可她们的要么够长不够黑,要么够黑不够厚,要么够黑够厚偏不够长,唯独她的无可挑刺。

    你喜欢我下次剪了送你。单听这话,是句玩笑。可看她的表情,又格外认真。

    我们心里都清楚,再美好的头发剪断了也就如繁花落水一般,没了生命。

    黑脸女人告诉我以后还叫她大黑就行,过去我一直是这么叫她的。虽然我毫无印象,而且觉得这更像狗名。

    剪了头发以后,人也清爽了许多,生活也简单了许多,起码省了不少水。以往洗了又吹,吹了又梳,现在完全不用吹风机和梳子了,随便用手拢拢,过不了多久就干了。

    短头发掉起来也不那么引人注意,只是打扫起来更麻烦了。稍不留神,枕头就残留了几根,衣服上贴了几根,地板上也躺着几根。每次我清理碎头发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起小姑娘的眼神和她稀疏的黄头发。我突然发觉短发女生一点儿也不逊色呢。

    如果我能记起我和她曾经发生了什么就好了,或许我该去问问大黑。我瞥了眼墙上的表,这才想起来它已经停滞多日了。我不禁望向窗外,天色尚晴,不明不暗的光亮恰好够我路上用。

    大黑的家在哪儿?问了门口煎饼铺的老大爷,好在和我的住处相隔不远。大爷特意叮嘱我,当心那精神失常的孩子。精神失常?我好像有点儿明白寒意的缘故了。没事儿,她失常,我见忘。我满不在乎地说。如果她声嘶力竭地说痛快了,我心平气和的全记起来了,也算是喜事一桩吧。

    大黑的家转过两个路口就到了,我徘徊了片刻,还是扣响了门。见到我,大黑的眼神回避了几秒,那扇半开的门,始终没有开启,她也没有邀我进去坐坐,只是歉意地说小敏刚睡下,事情不急的话,过几天她带上孩子亲自来拜访。看得出也听得出,她刚哭过。这场面倒是我不曾想到的,但细想也说得通。我放下带来的水果,她慌忙拎进去,匆匆关上了门。

    这是不是我第一次来大黑家,我不知道。但无疑是最后一次。我始终记得大黑片刻的惊愕,匆忙的手臂,和那几声水果砸向地面的爆裂声。

    后来煎饼铺的老大爷告诉我,小敏又发病了,这次病的厉害,几乎把大黑的头发剪去了一半,剩下的那半也已经不成样子了。大黑连夜将女儿送去了精神病院,恐怕她的后半生注定要陪着女儿在医院度过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早早就死了丈夫,若是再没了女儿,她只怕也活不成了。

    我本想去医院看看小敏,可那几日我掉发掉的厉害,浑身一点儿劲儿也没有。等我好些时,在离家稍远些的理发店里,无意间见到了大黑。只是这一幕再次令我难忘,我秃着头,她也秃着头。我们相觑一笑,忍不住湿了眼眶。

    过不了多久我就要走了,大黑说。我要带小敏去大城市看病,我不能放弃,这孩子还有救。

    过不了多久我也要走了,我说。但我隐去了后半句想要说的话。

    你就算是秃头,也好看。

    你也一样。

    这是我们留给对方最后的话。

    我不知道大黑是何日启程的,此刻又到了哪里。当我昏睡了数个时辰,再次迷迷糊糊醒来时,夜已经很深了,窗外是风声呼啸,可能也伴随着阴雨连绵。我看不清楚,只觉得眼前疏影密布,蹒跚亦难行。护士告诉我有件包裹放在我床头多日了,包裹很轻,写有“不可代收”几个粗体大字。她没敢打开,又生怕里面的东西会刺激到我,因而一再要求如果不介意的话,最好能她在场时再打开。

    这有什么关系,毕竟她极有可能是我闭眼前,最后留在我脑海里的面孔。还有什么东西不能和她分享呢,况且又能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呢。如果这世上果真有只能和月亮倾吐的秘密,那我孑然一身,又为何还会心生孤寂,还会有迫切想去诉说的冲动,和她也好,或是和旁人,哪怕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她将包裹递给我,是一块黑色的格子布,布料很旧,摸起来很柔软。有一瞬间我想念起从未谋面的母亲,这个我没机会说句再见的人,她将我带到这世上,让我默默思念了一生。

    我打开包裹,小护士“啊”的尖叫了一声,想来是突然乍现的假发吓坏了她,她赶紧连声道歉,却也掩不住满脸的惊魂。

    好看吗?我戴上假发,它刚好齐肩。

    好看,这头发真黑,真亮啊。小护士无意地摸了下自己油腻又干枯的头发,害羞地说,我有四天没洗头了。

    好看吗?大黑。

    好看,你就算是秃头,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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