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面
长天,烟云浩渺。
瘦马,伶仃。
破车,摇曳。
土坷垃地上,倒是比不起千年前的那番热闹。放眼望去,也只不过是这个瘦马、破车:马蹄怯弱地踏过窄窄的山路,上下颠簸的土坷垃还没来得及为这久违的活物高歌,就又复归于寂静。
“上党喽!”
车夫的高声吆喝,不知算不算欢喜。
一块,透着湮灭与风化的气息的石头。
兀然地,孤独地站立在土坷垃和杂草间。
四哥的耐心,或许也被这一路扑着面、喇着嗓子的土坷垃消磨尽了。他终于厌烦了。不再每走一城,便问我要不要下车休息一下了。
他下了车,竟如那些伧俗的老乡一般,端起了烟袋锅,往前走了几步,立在了那块石头前。
红日西垂,蜜色的光很是温软地抚向他的背影。我却忽然满心的惊恐:他的头发竟然有些白了。
曾经风流俊逸、誉满京华的四爷,大概再也没有这么一个人了。
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逃了这么久,应该在一个地方停留下来了,哪怕只是暂时的。
我们就这样找到了这片村子。这盘地方,不过是几十个灰头土面的黏土砖垒成的院子,攒成的一个所谓村子,被两边的山夹着,根本不成个样子。
四哥给了村头的一户人家一个银元,我们便就住了下来。
四哥点着包裹里的银元。说来也是奇怪,明明是一把经久磨搓,满是污垢的银元,竟在这间乌油油黑黢黢的偏房里,闪出了刺眼的光来,简直是扎心的明晃晃的刀,穿过眼睛,直往心里戳了进来。
我躲了出去。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嘴里腔调滑稽地念叨着,“世道哟,乱哟”,一面把难得入手的那一块银元举在眼前,银子折射着夕阳仅有的一点光,照亮了空气中窄窄的一溜灰尘。
我踱出了这方破院。
隔壁竟是座庙。
斜坡起的小道儿遛上去,逼仄的地方挤着土砖砌着的几间矮房子,与土山堆间的这几十户人家并没有什么两样。唯有匾额上的字和正房上端坐着的两尊有些妆彩剥落的神像,孤傲得有些落寞,分明是在挣扎着告诉闯进来的人,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
不是什么道观佛寺之类,匾额上三个大字,明白写着——骷髅庙。
西厢的墙壁上嵌着一块蒙着黄土的旧碑,我伸手将黄土坷垃一点点抠开来。
原来,这个秋天的黄昏,我打搅的,竟是两千年前,长平古战场上睡去的几十万亡灵。
我在这个村子呆了许多天,却依然对这儿的生活一窍不通。
比如,我不明白为什么村头村尾的,成堆成堆的麦梗会成日里的烧着,蠢笨而粗粝的烟扭来扭去,从眼、从鼻、从喉头,从人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钻进来,意图把人心也熏出点烟尘味儿。
只有起大风的时候,我才能妄想吸一口没有这麦梗灰味儿的空气,一口,却是疾风,夹带着遍山的土坷垃,再一口,便整个精气神儿都埋在漫漫黄土中了。
村子里没有大夫,我却疑心自己生了病。疑神疑鬼地,最后,竟然开始疑心那一堆堆总是在烧着的麦梗,莫非是下毒的手段。
他们竟要毒杀我们吗?
莫非,是京城的风言风语,这么快竟然也传到了这个穷乡僻壤。
莫非,这些土包子们也要做愚忠的卫士,扑灭这一场他们心中的情孽吗?
那烟气,黄得分明带着些紫光,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土山包上的夕阳,也有些病态,憋着红红的血丝,却放不出什么光辉来,最终,无可避免地,跌到山那边去了。
我依旧从那悬着狰狞的三字匾额的,永远寂静的破庙前过。
却偏偏听到了声响。
“唉……”
一声长叹。
是那端坐在神台上的泥塑的官老爷和诰命夫人竟活了吗?
天色已经暗了,我推开虚掩着的木板门,在门斗下面立了许久,斗栱下龇出劈了的木昂,引的我仰着脖子细细地看。
竟几乎要咂摸出一棵树的经脉年轮来。
村头的麦梗堆的烟好像追了过来,黄紫的浊气,最终还是把我推进了这一方浅浅的院子。
真是个寒碜的院子,进来,便就是一览无遗了。纵是堂上的两个泥塑的人,也都立时可以从头到脚看个穷尽。
他们哪也没去。
我竟然松了一口气。转头,便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衣袖摩擦的声音。
耳房前的石碣上,坐着一个黑影。一个男人,纵蓬散着落魄纠结的长发,却依稀仍残着几分身形俊逸,。他站起身来,理了理破烂的,层层披挂着的黑色长衫。
那情形,我一时有些惊愕,转而竟又觉的,既滚滚红尘,那这都不过是寻常。
大抵又是颠簸落魄的遗老遗少中的一个吧。
我们并排在耳房前坐下。
正对着的厢房山墙下,几个破砖块,好像有些黏土的颜色,红红黄黄的,又好些有些苔藓的潮气,吐着些绿光。
层层、叠叠,好像是偷偷地描画着千百个陈年鞋印儿的门槛儿。
槛儿那边。
廊曲,院深。
珠帘卷起,鹅黄粉黛,黛眉波目。一时乐起,广袖蹁跹。
一转,便是朔光流年。
佳人,把盏。
也曾有个少年郎,意气万千,接过这佳酿,一饮而尽。
昂首,从这百转的廊子间走过,木屐得得。
大概也有一秒,心间一软,回了那么一次头。那张脸,恍惚不过一秒,却很是分明,是四哥丰神俊逸的眉眼:眉是峻峰,郁郁地,便入了云霄;眼是澄潭,一眼,便误了一生。
可惜,我原不该是那个佳人。
生活在这里,好像被埋在了尘土里。百无聊赖。
四哥沉默,一日更甚一日。
间或对我开口,却永远是那么几句:我们歇一歇,就去咸阳吧。
我没有去过咸阳,只知道,那里曾经是秦皇都,大抵是个曾经颇为骄傲的地方。我一遍遍听着四哥的计划,终于开始厌烦。
姨娘说的对,我炽热疯狂的痴迷,包裹着的,不过是一颗自私愚蠢的心。
痴迷的光芒,不可救药地走向熄灭,冷寂。
露出了坑坑洼洼的,丑陋的核。
那个驼着背的老头领了三两个同样喘着烟气的乡民,猫着腰钻进了这间黑黢黢的偏房。老头抖抖索索地,摸出一个满是污油的搌布,包着的好像是一支银物什。神色倒像是从前,在京郊寓所,赵妈擦亮火柴点火准备做饭时的模样,分明整个脸面都亮了些。
“这是个老东西呐。”
“能值多少大洋呐。”
车夫端着一个破烂搪瓷碗,蹲在门槛上。一大碗稠稠的面羹,搅一搅,一根夏天晒得苋菜梗趁势便支棱了起来。紧接着,便被吸溜一下,送进了那口喘着浊气的嘴中。
车夫蹲在门槛儿上,已经看不出是个异乡人了。
这便是一种傲人的本事。
我有些丧气,想寻一条惯常不走的路散散心。于是,我果然便被矮灌木丛间的枝枝刺刺划破了腿。
紫色的血,细细密密的,先是试探地一颗、一颗立着,转眼便就连成细流了。
有些疼,我几乎第一反应便是想起,若是姨娘在,一定会凤眼慌张,捏着嗓子尖声叫小丫头们去拿药箱来。
我便就坐在地上,腿脚上好像长出了一株紫红的梅花。
那个少年。
可巧就不早不晚,从这荒道儿上经过。
他看了一眼,便摘了一把草,径自放在嘴里嚼成碎末,抹在了我流血的伤口。
“这个叫蓟草,可以止血。”
我那一刻居然没觉得脏。
回去。
紫梅花就着蓟草,失了妖媚,直愣愣透着一股子耿劲儿。
四哥立刻便看到了,回头瞥了一眼立在破板门边上的那个黝黑肤色的少年。他皱了皱眉头,“还不快洗了,多脏。”
“这个是蓟草,不脏,止血的。”我倒是解释了起来。
四哥再没说话,也没有搭理那个站在破板门边的少年。后来,提起那个少年,四哥总是说“那个蓟草”,大概,这就是他的名字。
又是黄昏,黄紫色的烟直直而上,一股一股的。
这个地方真是古怪,没有多少富裕的粮食下口,麦梗倒是横竖也烧不完。
我喜欢上了这个破烂的骷髅庙。
一路颠簸,三晋大地上,这般不成样子的村子,委实经过了不少。大抵每个村,村头村尾的,总有这么一起不起眼的院子,四围矮房,破破烂烂的,都有着几百岁的年纪,却住着一个分明算不出年纪的主人——不是仙爷,就是佛爷。
这种地方,破烂却绝不会觉得落寞。毕竟,嫁娶生产、百谷生活,都围着仙爷、佛爷的庇佑呢。
可这间骷髅庙呢?
谁也不能跪在这里求什么。
我也不过是日日坐在耳房前的石阶上,听一个黑色长袍的陌生人的悠悠旧事。
少年郎终究是在穿过前厅前,回了一次头,迎上了遥遥的那双美目间流转的波光。
自此,这波光便就注入了他每日的梦中,粼粼伴着月色。
又或者,也并没有什么雕梁画栋,几曲回廊,几进庭院。不过是斜挽着松松的发髻的妇人,备着米浆,捣洗着冬衣。
他小心地取出袖子里藏着的一支银钗,来回的抚摸着上面印刻的纹样。我不知道他这样来去摩挲这只钗子多久了,或者多少次了,只是这纹样分明已经很难辨清。
他是在想象,这只钗插在某个女子发髻上的情形吗。
我忽然有了莫名的简直有些疯癫了的想法。
“你是赵人吗?你在思念的,是在邯郸的家人吗?”
他竟然没有觉得我是疯子,没有觉得我这个问题荒唐。相反,他眼底一紧,闪过一丝犹豫和哀伤。
他衣角的布已经撕裂,长长短短的黑布条,在晚风中翻腾,好像败军的旌旗。
蹊跷。
一夜的怒风狂雨,竟没有把这盘缝缝补补而就的土黄色村子撕打烂。两边歪来扭去的黄土山包却分明又被新打出了好几个窟窿。
又有百十个困在这里的异乡人从两千年前的土窟窿里爬了出来。
两千年的思乡羁绊,他们都已经被消磨得只是干柴枯骨了。怎么能不清瘦,这里的山包的土这么浅,这么浮,真是不该住这么多人。
四哥同我一样,站在矮土坡上瞧热闹。
“这些人,也不知道本来该睡在邯郸,还是安阳。”四哥有些烦躁,可恨烟丝受了潮气。
原来是赵人。
好像必须是赵人。
四哥磕了磕烟袋锅,又是那一句话,“我们歇久了,便去咸阳吧。”
四哥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是面对着我。我却余光瞥见,车夫一甩手,把一个破布茬子拧成的奇怪玩意儿在麦梗垛上一打,扬起了漫天的黄紫的坷垃,愤愤地,上下跳腾了半天也不愿意落回来。
我忽然脑海里出现了另一个画面,车夫蹲在一个破门槛上,端着一个破瓷碗。这个破门槛,约莫位于眼下再西行多少千里外的咸阳吧。
瓷碗里是什么呢。
面羹是更稀,还是更稠,也不知道里面立起来的菜梗是不是也是苋菜。
那天那个驼背老头拿来的钗子,四哥细细端详了许久,最终抬头,说这至少是秦汉时期的东西。
在村尾码着草垛的蓟草,却颇为笃定地跟我说,那个叉子,和那些三不五时地从荒土堆间爬出来的人一样,故乡在两千年前的赵国。
蓟草不过是老头家干活的苦力,想着老头哆哆嗦嗦宝贝着那只银钗的神情,我都怀疑,蓟草是不是真的亲眼看到过这个物件。
“那银叉子就该埋在邯郸的土里。”他黑黢黢的脸,迎着夹带着紫黄色的风,简直莫名其妙。
村尾人家的门斗上的布帘在风中翻着,应该是经年没换洗过,暗暗油油的,说不出什么颜色。长长短短,披披挂挂的。
我好像见过这么个景象。
对了,简直就是那个尴尬地蜷坐在骷髅庙耳房前的男人的衣摆。
自从我冒失地问了那么一句,他的家是不是在邯郸,便再也没有在那个石阶上遇到过他。
老头最终是压不住心里的期许,揣着那支银钗去了镇上。
村子里开始有一些莫名的气氛。虽然依旧是每日缭绕着黄紫色的,一株一株的烟气。可是烟气后面,开始藏着些什么生人。
竟然有人开始拜访我们借住的这个腌臜破院。老头得意而真诚地跟四哥说,他打算把钗子卖掉。
可是四哥却悄悄地在夜里收拾着行李。我们大抵又要开始接着往西边逃了。
蓟草一如既往地在村尾的那群垛子间忙活。其间,间或靠着其中灰扑扑的某一坨坐下歇息。
“我打算今晚去偷那个叉子。”
他忽然没由来的一句。
“然后呢?”
我居然就这么问,丝毫没有疑心他为什么跟我说这个,好像我们是一伙惯犯。我甚至都没有去想,他是要偷了卖钱么。大概我根本相信,他说过的,这个钗子本来就不该埋在这里。
“我想回家,好久没有回去了。我老家在安阳,两千年前,也是赵国的地方,”他扒拉扒拉面前的一抔土,“和那根叉子倒是老乡。”
他没有遇到一个活着的老乡,可以一起喝杯浊酒,一起揽肩搭背地吐一口浊烟圈,便要窃那个银物件来作伴了吗?
“我和你一起去,”我看着他一瞬间愣住了的眼睛,补充道,“如果是去安阳。”
那天夜里,破院子东厢外有几声口哨声。
不知道蓟草是否真的偷到了老头儿宝贝极了的那银钗,我从没想过要问他。我只知道,蓟草偷走了老头家唯一的一匹马。
马背上,黝黑的少年伸手一拉,我便就摆脱了四哥,和他心心念念的咸阳。
得得地马蹄从“骷髅庙”三个字下面经过,然后就是空荡荡的,只有土坷垃和杂草矮木的土路了。我简直分不清南北。
我紧紧地靠着蓟草的背,汗浸着,冒着湿润的热气和热切的跳动。
我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茫然和不安,从此以后,大概,真的是做什么都可以了。
我忽然想起前年,两位与父亲交好的叔伯从南边北上,坐在囷北胡同的旧家的小花厅里。他们都慷慨激昂,在聊什么。
对了,是说修铁路的事情,姨娘还玩笑说,不知道这洋老爷们都是怎么想的,这车开就开,偏偏要先捋一根铁绳子,顺着这个绳子爬。父亲还笑,说这若是离了轨了,可就了不得了。离了轨,我大概现在就是离了轨吧,不,应该说从离开北京的那天,或者更早,我就在谋划,就不在这轨上了。
可是为什么我倒是又觉得,依旧被这根铁绳子撵着跑呢?
骷髅庙里的那个着黑长袍的男子呢,他是也被着一根铁绳子束住了,才回不去他心心念念的地方吗?这莫名的同病和同情,我真是不觉得这些都是我的臆想,那番戚戚,很真切。
一定是真的,我对自己说,甚至于念叨了出来,一边环紧了蓟草,侧着脸贴在他的背上,我大概是想能够听见他心跳的声音。
蓟草安慰我道:“他们不会找到我们的,我们不去北边。我们往南走,去沁阳。”
我忽然觉得心悸。
马蹄欢快地拨拉着土坷垃,这个景象与两个月前似乎无异,只是少了路边的一个破石头。
石头上,应当写着“上党”。
B面
暗卷珠帘转朔光,病倚宫墙,凝睐边方。脂风糜得矮松冈,才誓肝肠,刳尽肝肠。
千里髑髅迷故乡,衰野冥茫,遍起秋霜。当年红影罩西廊,争是安阳,争是咸阳?
墨色已经算不上新鲜了,有些蠢笨地、干巴巴地赖在这一方宣纸上。
这阕《一剪梅》是李局写的。我对于这些东西不通,说不出好坏。
那天,高平天气很是阴暗,李局铺纸研墨的,在他的书房捣鼓了良久,才算是完成了这篇大作,丝毫没有书上说的古时候大才子一挥而就的那番狷狂不凡。大概也是因为见证了整个这番捣鼓,每次看到这副字,我便控制不住眼珠子一翻,脑子里狂悖地冒出那个词儿:老干部体。
当时,墨色还有些潮,他便伸手把摊开的宣纸折了折。“送你了,”看着我有些发呆,他解释道,“毕竟你也算拐着弯儿的古战场凭吊者了。”
我也没法反驳,我不远千里,确实像是一个凭吊者。
虽然,自最初猎奇的热忱褪去之后,我几乎都想不起来,这盘地方,曾经轰轰烈烈地埋住过这么些,跳动的、热切的、不甘的血管与眼睛。
不过是两千年前的一群陌生人罢了。
实际上,我这次来高平,本身就是无聊生活中的一个偶然。
用李局的话说:“这次你来,不为发论文,不为取材料,不用我陪着你在庙里拓彩画,我真是意外。”
毕业之后,奔走良久,总算是谋定了教职,却一时间没有什么合适的课题开展。就可巧这个当儿,我接到了周乔的电话。
周乔约我吃晚饭。
我很有些不想去。周博士如今醉心于一个古建的课题,嘴边挂着的,都是什么斗栱、举折,恨不能脸上刻着卷《营造法式》。
我虽然不是养生流派的,但是还是颇为在意自己的胃和消化。我很不想晚饭吃得满嘴木茬子味儿。
“你一定有兴趣,李局告诉我,高平底下的一个乡又新发现了一个战国时候的尸骨坑,里面竟有一支银钗,李局说,初步断定是战国末年的东西。”
这我倒真是有些好奇了。
还记得,几个月前,我就是和周乔一起去旁听的一个山西专门研究古饰物的郑老先生的讲座。讲座上,老先生很是认真地说,女子的发钗应该是在汉代时,受到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的影响,从而进入中原地带的。
周乔的兴奋应该与我一样,一则是因为这么有年头的发现,更多却是为推翻了之前那么多人认定的“答案”。
挑战与否定一个权威老先生这件事,总是比事实本身更让人激动。
抵达高平,下午我们便去了市文物局,总算是隔着玻璃见到了这只神秘的银钗。
在古银器饰物方面,我和周乔都是外行,这次这么积极,一来毕竟可能是先秦的东西,到底算是开开眼;二来,一想到这区区玩意儿,竟然有这般见识,亲眼见过长平战场的枪钩剑戟,再想着几十万赵人一齐殒命的悲壮,便自然带着几分轰轰烈烈荡气回肠的感觉。
周乔简直都要背弃他的叠梁穿斗了。这个据说被埋了两千年的钗子,在他的滔滔不绝中,简直藏了一场赢过霸王别姬的大戏。
“可惜了,长平之战早就被写过,也拍过不少作品了。”我笑着怼他。
“但是我说的,是为这场悲怆的败仗陪葬的爱情故事,”周乔玩笑起来,简直较真,“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上党。想想被困几十日之后,百万雄师踏过,尸横遍野,尽是些刀枪剑戟血肉模糊,偏有这么一只发钗,在强秦的铁骑下直愣愣地呆在那儿,却再没办法把那个俊逸的儿郎带回邯郸,带回那发钗的主人身旁了。”
我便只是笑,不再回话。
“上党真是一个好名字,高高的处所,倒是有了几分和老天爷说话的意思。”周乔很满意。
周乔志得意满,便絮絮叨叨。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斗嘴,道:“是个好名字,不过和你那邯郸儿郎竞争的人物可就太多了些,远有炎帝、成汤,近点的还有唐明皇,小心抢不过。”
周乔没搭理我。大概意思是,这些王侯将相发迹的故事,过了几千年,哪有大厦倾倒背后的哀怨悲剧来的动人。
好吧,我承认,这种悲剧性的故事算是难得的发泄矫情的合理机会。
真正懂器物古物的郑老先生那天可惜不在,我和周乔扒拉着玻璃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好像就是一个银色的金属叉子,很朴素,甚至谈不上有什么神秘诡谲的花纹造型。
李局说,还是等郑老给出结论了,再来细细观摩吧,今天还早,不如开车去古战场兜一圈儿。
说是古战场,其实现在能看到的,不过是长着稀稀拉拉的矮灌木的土坡。
据说,这个小山包,就是当年白起将军指挥万千将士作战的地方。
斜对着,窄窄的道儿盘着的,就是那座算有些名气的骷髅庙。
这般的名气与荡气回肠的故事,院落却让人有些失望。砖石垒的四方院落,并没有什么宋金时候的漂亮的大斗栱,也没有什么明清时候细细雕琢的窗棱檐画。醉心古建的周博士都瞬时短了兴致。
李局介绍说,这庙里供奉的是赵括将军夫妇。
我竟有些不信,看着这泥塑的衣冠、神情,倒像是宋、明时期的文官,旁边端坐着他的诰命夫人。
哪有丝毫两千年前长平的气魄与悲怆。
就如同我真是怀疑,胡服骑射的几十万英勇的赵人,便真就挤在这腌臜小院里,委屈了这么两千年。
村大队的一个小老头很是热情,操着一口乡音,给我们介绍个没完。这乡音真是洗脑,我努力听了一路,以至于驱车回到酒店,脑子都还有些萦绕。
九月,赵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来攻秦垒,欲出。为四队,四五复之,不能出。其将军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
武安君计日:“前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乃挟诈而尽坑杀之,遣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
这是《史记》的记载,两千年了,简直变成了一个故事。
一千年过去以后,一个前簇后拥的帝皇在这里发迹,捎带着,浅土下的异乡客也该得些照拂。
“收敛了这些曾经赵国的忠烈枯骨吧。”着着团领袍子的男子,反剪着手,在土坡上踱步,“这个地方,应该立个庙来慰藉亡魂。”
“不知道如何塑像,如何定主祀的英灵?”
“便就是那骷髅格外大的那个。”依旧是严肃的反剪着手。
倏地,那个骷髅竟然站了起来,一挥一扬,便就着上了黑色长袍。惨白的枯骨倒是有了神色,很模糊、很复杂、很难读懂。大抵是一种尴尬的悲伤。
“我……”
倒是个秦人。
立庙的人,来来回回,认认真真地砌着砖头块儿。天边斜斜地杀过来一道血红色的光,并没有打搅到他们的这番忙碌。
却刺痛了我的眼睛,再睁眼,醒来,却是昏暗的酒店房间。
凌晨两点。房间的电视屏幕却不知道怎么亮了起来,一个着着紫红色套裙的女人,标准的微笑:“欢迎下榻高平市××酒店。”
我晕晕沉沉地翻下床,摸索了半天,总算把电视关掉了。
第二天,陪着周乔去看一座宋代的庙。
途径一个小镇子,司机小伙子给我们说,这里的“猪汤”很好喝。
小伙子下车在路边的小摊子上呼啦呼啦地喝着猪汤。周乔惬意地躺在车座上,闭着眼睛养神,不一会儿,车里就尽是甜腻的梦味儿了。
手机响了,是李局。
“子音,郑老给出了初步的结论,从钗子的造型和纹样看,极有可能是秦代咸阳地区的做法。不过,具体的,还是要精确鉴定分析之后,才能有结论。”
秦人的东西,我们倒是都没有这么想过。
周乔醒了,我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可惜了他一路上臆想的故事。周乔却显得有些不以为意,意思是郑老先生不是总是说错吗,之后便又全身心的投入到接下来要去观摩的宋代的木构建筑中了,几乎不再提及这个钗子的事情。
秦人,我想起了头一天做的梦,倒是觉得有些意思。
途中,不留神走错了路,竟找到了一个长满草的破房子。屋顶是已经一点儿也没有了,墙里墙外,屋里院中,都没了区别,都只是满满的灌木,高高低低,委实刺人。
既然到了,便进去看看。
司机小伙子走在前面,一把把抓着横支着的灌木,简直是生生开出一条道儿来。
大概是废弃了良久的一处佛庙。
残了半拉的厢房墙壁里,黄土中间竟然松松地嵌着一块造像碑,看佛像模糊中隐隐可辨的神态衣冠,竟很像是北魏的东西。
打电话给李局。铃响的空当儿,司机小伙子笑着说:“要不是跟你们一起,我就把它抠下来,带回家。”
这个小伙子就是喜欢开这种玩笑。
杂七杂八地耽搁了许久,依旧如计划,造访了那间宋代的庙。惊喜地发现,大殿通壁尽是宋金时期的彩画。我得意极了,转头对着周乔说道:“这下,我也开题了。”
那几堵墙上的浅吟低笑意外的结束了我的放风时间。
我急着回北京筹备开题的工作。李局倒是很有地主之情谊,连声地说,还没来的及请我好好吃一顿,为什么不多留几天再走呢?或许还能有机会听听郑老关于那只银钗的讲座。
到时候,或许,最终的分析结果也就出来了。
可惜,我仅能维持三分钟的热度却是早已经一丝不剩了。于是,只在高平的那间酒店多住了一晚,第二天便买票回去了。
也是奇怪,那天晚上,房间的电视再也没有自动开机。
一夜死寂,平淡的连个梦也不曾。
一切顺利,依循计划。我坐上了返京的高铁。
临窗的位置,却没什么风景可看。要不闭眼睡觉吧。昨天夜里没有电视地搅扰,却依旧算不上好眠。人真是可耻,总有几分贱,搅扰的时候骂骂咧咧、抱怨个没完,真要是平淡得像一碗水了,却又是辗转反侧。
终于扭着了脆弱的脖子,几乎落了枕。
我赶忙捉住高铁摇摇晃晃的椅背,想趁着还在上党地界儿,再梦个一回儿。
好像是暗红色的夕阳,乌木构的檐廊,一进进院落。有一个松松地挽着发髻的女子的背影,是不是插着文物局玻璃后面藏着的那支银叉子,我倒是看不真切。
手机铃声吵醒了我的迷乱,拿起来,一看,却是李局。
“子音……”李局还在继续说,前排的一个小孩子却中气十足地哭了起来,声势气壮山河,压了过来。
我从包里掏出耳机插上,总算能听见了,李局自顾自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倒不是战国时候的东西,是仿的,不过倒是可能也有些年岁,大约是清末的东西。”
……
我和李局在电话里很是热切地表达了一番惜别的意思。
虽然按照课题计划,两个月后,我们分明又会见面。
我把手机放回包里,看着窗外滑过的黄土地,稀稀拉拉的几株枯木,似乎沿着这一路的,也没有什么差别。手在包里却碰到了一方折着的纸。哦,对了,是李局给我的那幅字。
当年红影罩西廊,争是安阳,争是咸阳?
我这一路向东向北,自然是不经咸阳,那么安阳呢?也许,那稀稀拉拉的一路枯木中,有几株便就在安阳地界上吧。
只是有可能。
不过我觉得没关系了。
两千年都过去了,那个美目流光的女子,究竟在秦,还是在赵?
又有什么干系,反正就是鸡肚子中间的那一块儿。
现在看来,都离上党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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