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在《春光乍泄》里面，何宝荣（张国荣饰演）总是对黎耀辉（梁朝伟饰演）说：“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黎耀辉说，这句话于他而言，很有杀伤力。有无数次的分离，还有无数次的复合。

何宝荣是一个野孩子，他热烈地爱着黎耀辉，也放肆地伤害着黎耀辉。而黎耀辉呢，隐忍、宽容，像一棵永不发言的大树，沉默寡言，任由何宝荣用锋利的小刀，没日没夜地割伤自己。而因为他是树，所以连流血的机会都没有。

有人说，何宝荣根本就不爱黎耀辉。因为如果他爱黎耀辉，就不会对像上了瘾一样折磨对方。流浪至阿根廷后，他夜夜笙歌，寂寞的时候去酒吧与任何一个人发生性关系。受伤后却任性挥霍黎耀辉的悉心照料，而心却忽远忽近，脆弱的时候则要求黎耀辉对自己死心塌地地陪伴。

你会说，这是不健康的恋爱关系，始终会结束的。

但我们大多数人的恋爱，不就是，总有一点畸形吗。

对于何宝荣而言，忠于某人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站在观众角度的我们，会觉得他不负责任，自私自利，甚至有点恬不知耻。可是，爱情真的可以用道德或事实去评价其正当得失吗？

在何宝荣身上，我看到了贪婪的人性，看到了不可自控的他，多么像我们任何一个人。

你可以鄙视他的浪子行为，鄙视他的不知轻重。

但你不可否认，人总是或多或少地，渴望着这份任性，可以属于自己。

王家卫的电影，尤其善于刻画人的内心和本性，简单的三言两语，无聊至极的对白，却让我们有强烈的代入感。

是的，一夫一妻制要求我们仅仅能够爱一个人。其他所有的可能，都是不道德的，不合法的。

而如果我们寻问人内心的欲望呢？

只用现实而客观的角度评判艺术作品里的人物，反而是一种最不理智的做法。并不是倡导大家用同情或宽容的态度看待何宝荣，而只是想说，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何宝荣。正因为对方爱你，你也爱对方，才会时而给他带上铠甲，紧紧把他绑在自己身边，也会时而狠心地戳中他的软肋，然后不明所以地沾沾自喜。

我不认为何宝荣是因为爱自己胜过爱黎耀辉太多，所以才肆无忌惮，永不悔改。因为说出从头来过的人，除了有偏执，还需要勇气。如果“念旧”一词在何宝荣那里是个“笑话”，那么他为何始终不放弃跟黎耀辉在一起？那是用力，但错误的爱。

而黎耀辉呢，明知道“春光乍泄”，却还是忍不住把这个野孩子紧紧捧在手心上。若何宝荣的爱是火，黎耀辉一定是水。每当黎耀辉温柔如水，何宝荣的火却会被扑灭。但是何宝荣于黎耀辉而言，就像浑浊得无法呼吸的空气，却又叫人无法离开。

之所以说黎耀辉的爱几乎没有私心，是因为他的体贴细腻从不是为了多留住何宝荣一点的戏码，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本能。

我想，爱情最让人唏嘘的地方，无非就是，永远不舍得止损，哪怕亏剩一点点。

并且，那一点点，甚至还分不清是爱，是怜悯，还是继续伤害你的武器。

若何宝荣是贪婪的极致，黎耀辉则是无私的尽头。

当何宝荣不愿意再贪婪，想回到黎耀辉身边的时候。

黎耀辉不愿意再从头来过了。

因为从头来过，从来都是一个自欺欺人的伪命题。

人又如何能够追回死去的时光，拾起破碎的爱。

人只能活一次，爱也只能活一次。

轻易地分开，艰难地重逢。伤口仍未结疤就被揭开，每一次放纵，都像是极咸的盐不经意洒在了皮开肉绽的躯体上。

我记得，电影里有一幕，黎耀辉清洗着地上的血泊，一如既往，点着烟，发呆，不语。我想，他一定是在思念何宝荣。若思念有味道，此刻，一定是血腥味。

动物的本能驱使人对血腥味有潜在的着迷，但你知道再靠近一点点，就会恶心，就会不忍。

何宝荣再美，终究是不可触碰的丑。

在何宝荣真正意识到不可能再从头来过的时候，他看着心爱的灯，抱头痛哭。

那又怎么样呢？

从前，他像太阳一般，试图用爱消解你的懦弱与孤独，照亮你的整个世界。而当你茁壮成长以后，却说，阳光霸道而刺眼，想去看看漫天的繁星。而如今，繁星依旧亮眼，但再亮眼，你也只能永远活在黑夜里。

事实上，何宝荣和黎耀辉，都是普遍恋爱关系的代表罢了。相爱，就会相杀。除了温暖的付出，还有毒辣的占有。越是用力过猛的恋爱，越是容易走到终点。又或者是，我们太多缺点，太多不完美，太多过去的羁绊，导致不明白何谓合适地爱一个人。又或者是，爱太冲动，太多不可控制的因素，酿成了无法把喜欢变成合适的悲剧吧。

爱与恋爱，从来就不是同一个东西，更别说相伴一生的婚姻。

爱，就是无法稳定的东西，患得患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怪胎的自言自语、自娱自乐、自导自演。

而恋爱，却是两个人，不断陪伴对方、容忍对方的过程，有光芒四射的甜蜜互动，也有撕心裂肺的矛盾冲突。

可以互相陪伴的两个人，未必是最爱的两个人。但耿耿于怀、念念不忘，想起来会差点窒息的人，一定是你，曾经用尽办法去爱的人。

或许，何宝荣和黎耀辉，都用尽办法爱对方，却无法找到合适的度，所以，才不能真正地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