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常豆腐

我比较喜欢吃豆腐，平时出去吃饭，如果席间有个家常豆腐，就可以不用管我还要不要别的什么菜了。

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豆腐的，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游泳的一样。也许这是与生俱来的喜好吧。

可我偏偏记得，我小时候的最爱是吃肉啊，而且是那种又肥又大的大肥肉。我现在还清楚的记得，在我个子还不及灶台高的时候，就曾叠椅架凳去偷藏在厨柜顶层的生肉吃。然后，在乡下的红白喜事宴上，最爱的也是拎一只搪瓷口杯趴在年轻的父亲的膝盖上，等着他把那块四四方方的笼蒸大白肉搛下来给我。

但我现在是真的不爱吃肉了，对肥肉早已失去了幼年时的那种食欲。不过话说回来，我其实不光是对肉没什么兴趣，而是对吃都没有计较和挑剔。记得前些年在部队当指导员时，一位平素交好的副团长就曾因为这个还批评我：“你们连队伙食一般，就是因为你这个指导员对吃的太不挑了，炊事班就容易糊弄。”

副团长这话其实是有道理的，连队主官对伙食的态度影响着全连的口味需求，一个连队如此，一个家庭亦是。所以说，我这个“毛病“”说起来又可以甩给“原生家庭”这口锅了，因为我父亲就是一个对口味要求十分低的人，到底有多低呢？只要熟的、能吃饱，就行了。

我父亲是农民，也是乡镇里的泥瓦匠，农忙时下地，平日里上工，每年从正月初五到腊月廿五，一年到头干的都是重体力的劳动，所以饿的快，吃的多。父亲吃饭很准点，早上六点前，中午十一点半，晚饭五点半，饭点之间都是干活的时间，如果到点了没饭吃，他会跟我妈发脾气。但只要有吃的，也不管口味如何，吃饱就没问题了。因为体力消耗大，父亲饭量也大，吃米饭要两大碗，吃麦饼也要两整个。至于什么菜就无所谓了，咸淡也都可以凑合，如果不是吃米饭而是麦饼粉干什么的，连菜都不需要了。三十多年来，我没见过父亲对什么菜有什么偏好，除了豆腐。

我妈炒菜的水平很一般，但她做的豆腐，父亲能一口气吃掉一盘。

我以前没有觉得母亲的厨艺一般，也是这些年过年过节回家团聚时，才猛然惊觉的。我小学后就开始离家在外，求学时寒暑假才回家，当兵后每年休假也就个把月，现在拖家带口在市区上班，反倒回老家越来越少了，每次回家后也都基本上是我或者我姐下厨，所以母亲厨艺如何，我其实已经相当模糊了。前年过年时，母亲偶尔跟我讲，过两天姑姑们来拜年，给这一大伙客人做饭真要头疼，我才发觉母亲对自己的厨艺原来是不自信的。于是，从那时开始，只要我在家或者家里人多，基本上都是我下厨了。那年正月里我做饭时，母亲给我打下手，看我又是买蚝油香油、生抽老抽，又是拣茴香大料、又是备蒜泥葱花，一会儿清蒸一会儿爆炒，又是油淋又是勾芡的，笑着摇头说，我以前要是这么折腾，你爸早就饿死了。

说的也是，我在家做顿饭，从备菜到上桌，没个小半天根本来不及，做完了厨房里更是被炸了一样。可我妈当年，是提前半小时从地里或者工地上先回来，做饭时边炒菜还边收拾，因为饭后还要抓紧休息半小时，然后和父亲一起再去干活。那时候，我家还在老屋住着，屋里一口柴灶，又要烧火又要煮饭又要炒菜，让现在的我去做，一天都搞不定。那时，年轻的母亲都是一赶回来就先煮上米饭，然后在饭熟的间隙用另一口锅快快地炒一两个青菜，或蒸上条咸鱼，一顿饭也就对付了。鸡啊鸭啊肉啊的，肯定是来不及的，而且以那时的家境也不会常买，只有在过年过节时才有可能去做这些费时费力费钱的东西。

但肉类少了，蛋白质补充怎么办？所幸，还有豆腐这类好东西。当然，当年我的父母是不可能想到这层的，只是因为对蛋白质的潜意识需求变成了口味上的偏好，让父亲觉得这是特别美味的食物。

母亲常做的，一般是油煎豆腐。在前一天做晚饭时，母亲就要开始先煎上不少的豆腐。煎豆腐一般用猪油，猪油热锅后，豆腐放在手掌上，用刀轻轻切成厚厚的方片，一边切一边下锅，最后在锅里铺成一层，煎的过程中不停地调整里外顺序，等所有豆腐片都差不多底面金黄之后，从里到外一片片翻过来煎另一面，等煎得两面金黄了，盛出来备用。然后，切几片肉下锅，翻炒出油，有时也会加点笋干什么的一起炒，肉差不多有点熟了，放一些煎好的豆腐下锅，简单翻炒几下加水刚到没住豆腐，煮开再收一下汁，就可以出锅了。

我母亲这种做法，其实毫无新奇，但这一盘菜每次肉可能会被剩下可豆腐总是会很快被吃光，如果没吃完，下一顿还可以再加几片豆腐重新翻炒一下热一热继续吃。不管是第一顿的豆腐，还是隔夜后重新热过的，父亲都爱吃。

可能是随了父亲的口味，我也爱吃母亲这样做的豆腐。每次在家，不管别的菜怎么弄，但这一道菜，我还是会央求着，要母亲来做。然后，在没有亲戚客人的时候，和老头子各坐八仙桌的一边，把一盘豆腐挑着吃个干干净净。

我十一岁离家，中学时寄住在姨母家，开始见识虾蛄蝤蛑等海鲜，大学在长沙学会了吃辣，下部队后，陪领导见识过精美绝伦的排场筵席，和兄弟常坐烟酒嘈杂的夜宵排挡，吃遍了大大小小各种机关和连队的食堂，也尝遍了行军驻训时的尘土风沙和海水。总是在不同的场合，会有很多人说，哪里的什么特产让人惦记，哪家的饭店必须去一次，也会有人说，这里那里的菜做的不好，这样那样的场合吃不下饭，可我总觉得，无所谓啊，马路牙子上也好，五星自助餐厅也好，清炒空心菜也好，法式煎鹅肝也好，只要时间到了，让我有的吃，就行了。

当然，如果有个家常豆腐，那就最好了。

家常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