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来旺是小偷,这话是李婶说的。李婶还说压在她箱底的二十块钱就是来旺偷的。
李婶是个长舌妇,站在自家门口,呲哩哇啦半天,说是来旺偷了她的钱,骂来旺不得好死,还要把他挫骨扬灰。她骂得嘴巴干涸,嘴角堆满白沫。
她说来旺是小偷,我是不相信的。来旺是我堂哥,他那么老实巴交,费力不讨好地给别人干活,是绝不会想到去偷东西的。
傍晚的时候,来旺晃晃悠悠地进村了,哼着小曲,看起来心情不错。
经过李婶家门的时候,他停下来叫了声李婶。
李婶没有答应,她的脸在昏暗的夜色下已经扭曲起来,变成狮子的脸,老虎的脸,恶狠狠地瞪着她的猎物。
来旺见李婶吟吟不语,便要抬脚走开,却忽然被李婶的高大身子拦住了去路。
“不说清楚就想走?”李婶的声音尖锐刺耳。
“说什么?”来旺愣住了。
“说什么你还要问我?”
“不知道。”
“你今天死哪里去了?”
“玩。”
“玩的好吧,二十块钱够花一天了吧?”
“什么?钱?”
“别装傻,我压在箱底的二十块钱,你不知道?”
李婶在暗中观察着来旺的反应,只要来旺表现出少许的不安,她就立刻扑上去把他撕个稀巴烂。
“不知道。”来旺淡淡地说。
“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来旺的忽然起了变化,在庞然大物面前,他的胸膛忽地挺了起来,眼珠子瞪得牛眼那么大,他的胳膊抖动着,嘴唇也跟着抖动,嘴里咧咧地想讲句什么,却又卡在了喉咙里,他弯下腰,沉下脑袋,往家里走。
“我明天就去找人算,算出是谁偷的,我就剪个小人,把他扎死,烧死。”李婶用力地跺着地面,在来旺的身后扑腾着,像只撒开翅膀的老母鸡。
李婶骂来旺的时候,她的儿子国辉正兴致勃勃地在门后偷看,她的儿子才八岁,乖巧聪明,一直是她引以为傲的资本。老辈都说她给孩子起的名字太大了,得改改。她不听,只觉得只有这样的名字才能配得上她的儿子。
(2)
李婶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找算命先生了。毕竟二十块钱也不算少,就这么白白让来旺偷了去,她心有不甘。
虽说扎小人这种把戏是迷信,但是在农村却很灵验。凡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意志的力量神密而不可小觑。
即便我坚信来旺没有偷钱,心里依然忐忑不安,只好把这件事告诉了来旺。
来旺正忙活着种玉米,走起路来有点跛,嘴角还有未清理干净的血渍,他见到我的时候就咧嘴笑开了。
我知道他一定是因为这件事遭受到了他爸的毒打。他爸会用脚猛踢他的肚子,用巴掌会把他的脸掌得乌青,还会把他吊在梯子上,用皮带抽他,来旺向倾诉这些遭遇的时候,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着,泛出泪来。
“她想咒就咒去吧,我就是穷死,也不稀罕她那点臭钱。”来旺说。
下午,我到河边打猪草,远远地看见国辉带着一帮池伙伴在河里游泳。回来的时候,我在路边拾到了一叠钱,一共十九块五。
“你们谁丢了东西?”我站在河边,看着那帮孩子光着身子在河里嬉戏。
孩子当中,唯独国辉表现出了不安,只见他连忙爬上岸,去摸自己的衣兜,神色变得慌张。
“我的。”国辉说。
“丢了什么?“我问。
“钱。“
“那你妈的钱是你偷的了?“
国辉没有说话,他走近我。我把钱还给了他。
“快去找你妈吧,就说钱是你偷的,晚了就来不及了。“
国辉没有理睬我,又回到河里游泳去了。
我扔了背篓,急忙去找李婶,最后在路上碰到了她,将事情原委一一说了。
她双腿打颤,腮帮子抖动,急忙朝河边跑去。
河边早已围了一帮人,一个中年人将一个孩子从水潭里抱出来。
那孩子就是国辉,四肢软塌塌的,没了动静。
李婶嚎哭,声音响彻天地。
中年人将国辉放在地上,连忙给他做人工呼吸。折腾半天,国辉终于苏醒过来。
此后,李婶更加痛恨来旺,她说是来旺差点把她儿子给害死了。
(3)
后来我就住了校,村里的事情就知道得少了。一次放假回家,我打算去请来旺帮忙找一株蓝草,却被母亲制止了,母亲说他的名声不好,要我离他远点。接着,我又听邻里说来旺和王大有的老婆偷情。
“你怎么知道?“有人问李婶。
“我怎么知道?因为我有夜猫子一样的眼睛,我亲眼看到他从我家门口经过,最后进了他家的门。“李婶笑嘻嘻地说,“王大有就要回来了,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来旺和王大有老婆偷情的事很快就传开了,有人骂来旺不要脸,那女人骚情,只是想拿他尝尝鲜而已;有人替王大有的老婆不值,说那是何等的人啊,皮肤白的像豆腐,身材丰腴,长相在十里八村也属上等,怎好就让来旺白白捡了便宜;也有人又说,王大有经常去夜总会找小姐,找舞女,把自己折腾成了性无能,他老婆只好红杏出墙;更有人说来旺发现了一种催情的药草,没准儿对王大有的老婆用了那玩意儿。
来旺的日子并不好过,不好过倒不是因为村里人骂他笑他,他对这种事向来无感。他不好过因为他爸的日子不好过,他爸每次在别人家喝完酒,回去就开始收拾他,说给他丢了脸,让他没法活人。来旺刚刚开始还狡辩,说是孙子才干那种事,他爸立刻就把他揍成了孙子。
(4)
来旺深受村民言论的毒害,只好一门心思沉迷于劳动,他早出晚归,把自己埋进地里,没玩没了地干农活,他把杂草扯了个精光,把泥土翻得疏松,长出包谷禾子棵棵精壮,大豆穗穗葱茏。
打理好农活,来旺又开始到处翻腾着打核桃,他像只小松鼠那样爬上粗壮的核桃树,盘在树上,麻溜地敲打核桃。
他爸在另外一棵树上打核桃,速度就慢了很多,不时还骂他几句,说他是瞎子,核桃都看到他了,他还没有看到核桃。
来旺不理睬,继续敲打着,他爸气得吹胡子瞪眼,怒骂着,咋不摔死你个贼怂东西,结果不出一会儿,他爸就从树上扑腾摔了下去。
来旺见他爸趴在地上没了动静,顿时手脚发麻,脑瓜子一股沁凉,连爬带滚地下树,脚踩在到一根枝丫,断了,人像飞鼠一样飘到地上,腾起一股尘土。
来旺顾不上自己的疼痛,赶忙把他爸翻过来,他爸的额头,鼻孔里,耳朵里都隐隐流着血,喊他,拍他,也毫无反应。他连忙将他爸侍弄到自己的背上,急忙朝村口的诊所奔去。
一路上,来旺感觉他爸越来越沉,一个劲儿地往下溜,他的手也愈发使不上劲,他觉得他爸怕是活不成了。
来旺跑了十多里路,终于跑到村里的卫生所,老医生给他号脉,翻看他的眼皮儿,掐他人中,还给他吹气,最后终于把他老子给弄醒。
来旺紧绷的心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已经不听使唤。老医生说他的胳膊断了。
此后,一切照旧,来旺照旧挨他爸的毒打,照旧被村里人嘲笑,照旧在夜里听到吱嘎作响的推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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