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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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晚清六岁都还没有去上学，家里小孩很多，她排第四，她家是属于严重的超生，所以晚清至今没能上户口。晚清上面都是姐姐，家里没有男孩，晚清是最小的。

母亲又怀孕了，父亲说，不能再生赔钱货了。家里已经有四个女儿了，他做梦都想要个儿子。

晚清在吃饭，埋头吃饭。父亲今天喝了点酒，还好只是喝了一点，他要是喝得大醉，便会指着母亲骂，生了那么多赔钱货，有时还会动手。在父亲眼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养大都是别人家的。

晚清的家在城市贫困的一角，与市中心的高楼大厦，纸醉金迷差特别远。这里都是生活在底层的人。

父亲在一个码头做搬运工，母亲以前在厂里做女工。但是家里小孩太多，便辞去了工作，留在家里带小孩。五十多平米的房子，四个小孩，两个大人，拥挤到神经快要爆炸，晚清从家里的窗户看，觉得南方的天空不曾明亮。

其实，那天夜里，晚清并没有睡着。她睡到一半就醒了，起床找水喝。就是那天夜里，父亲坐在矮凳上，边说话边抽烟，母亲在旁边有些伤心。晚清知道，晚清全都知道，父亲不要她了。嫌弃她是个女娃。

父亲说，晚清还小，比较不记事，给别人家也好养。

那天夜里，晚清睡不着。但她并不觉得伤心。她想象自己是一只皮球，被人踢来踢去。

母亲说，要带晚清出去，她给晚清换上了一件只属于晚清的新衣裳，以前晚清穿的衣服都是姐姐们穿不下她才穿的，但是今天这件衣服只属于晚清。

母亲带晚清去火车站，晚清第一次出那么远的门，六岁的她走的路并不多，也并不长。南方城市的天空，大片大片的白云游移而过。

火车站里的人很多，晚清拉着母亲的手，嘴里还含着根棒棒糖。有一个人过来和母亲打招呼，火车站里很吵，晚清没有听懂他们说什么，只看见那个男人给了母亲一卷钱。母亲说，晚清晚清，我的好清儿，你跟着这个叔叔走，那时候的母亲怀孕四个月了，她低下头和晚清说话。

晚清说，妈妈，肚子里的是弟弟吧。

晚清被带走了，上了火车，去了另外一个城市。

(二)

后来，晚清长大了。可她依旧记得这里不是她的家乡。那个男人把她带到了一个家里，那个家比他们的家大多了，而后，晚清被留下来当女儿养了。

养母有个儿子，可是因为一些意外，他的腿受伤了。晚清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坐在轮椅上，和晚清差不多大，漂亮得像个瓷娃娃。后来晚清不叫晚清，叫苏婉婷。养母说，晚清这个名字，听起来太沉重了，既然来了我们家，就算一个新的开始吧。

(三)

晚清上了高中，越发得亭亭玉立了。她剪了学生装的头，很清秀，很好看。晚清在看电视，嘴里吃着刚削好的苹果。啊哲在房间里打游戏。阿哲是养母的亲生儿子，只不过左腿有些瘸，所以走路有些慢，但生活能自理，比起所谓的残疾人好很多了。

他不喜欢晚清，晚清是这么觉得的。就算晚清对他再好，他对晚清依旧是淡淡的。

养母说，啊婷，去叫阿哲吃饭。晚清去书房叫阿哲，阿哲阿哲，吃饭了。阿哲坐在窗前，阳光在他的侧脸，他真的长得很好看，如果少时他的腿没有受伤的话，他会是一个完美的人。家境优渥，成绩优秀，就是性格有些孤僻。

阿哲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他们之间总有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阿哲心里清楚，她是这个家里外来的。

后来晚清谈恋爱了，和隔壁班一个叫林立的男孩子 ，晚清和阿哲说，阿哲，以后我不和你一起回家了。其实他们也没有真正的一起回家，晚清总是走在阿哲的后面，他们也不会说话，同学们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晚清知道，阿哲的腿不好，这是他心里的大石。但他已经很努力了，可是还是看得出曾经受过伤。

林立每天送晚清回家，然后在转角的地方停住，目送她上楼。阿哲在窗户里看见了，他房间的窗户正好看见了晚清和林立在一起的身影，他的心有点痛，是的，他好像有些在乎晚清。

从晚清来他家那天起，他就喜欢上这个小姑娘，很单纯也很孤独。她内心其实波涛汹涌，但表面上总是装得波澜不惊。她在分享他父母的爱。

晚清脸上有着少女的红晕，像红苹果，让人想咬上一口。养父养母去外地出差了。她和林立在一起更放肆了，林立会把晚清送到楼下，用手捏她的小脸。

阿哲觉得自己嫉妒得快疯了。

晚清带了晚餐回家，她叫阿哲，吃饭了。那天是黄昏，晚清刚进门，手里提着两盒小区门口买的快餐。阿哲站在晚清的面前，他的表情有些阴郁，他说，你不能和林立在一起。

阿哲整整高晚清一个头，他低下头来和晚清说话，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晚清说，为什么我不能和林立在一起，我喜欢他。

阿哲好像有些生气，他的脸在晚清的瞳孔里越来越大。阿哲把晚清抵在门上，用手按住了她的双肩，就这样吻了晚清，少年的唇有些微凉，晚清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轰然倒塌。

她的身体在扭动着反抗，少年的力气很大，她的反抗都是无力的，晚清就这样被抵在门上，吸允着，啃咬着。

终于，少年放开她了。粗喘着气在晚清耳边，晚清眼里有惊恐的泪水，她说为什么。

阿哲看晚清哭了，心里有些慌了，他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他想去抱晚清，安抚她。他说，晚清，你知道吗，我喜欢你，从我小时候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想拥有你。

而后的日子很微妙，晚清阿哲之间相互不搭理，养母看出来了，以为他们之间闹了小矛盾，厉声地问阿哲，她说，苏哲，男孩子家要让着女孩子。

市里要举办合唱大赛，晚清他们班参加了，晚清的歌声温婉动听，老师让晚清做领头起唱。

晚清还是和林立在一起，她没有告诉林立听，那天阿哲说喜欢她的事。

但是阿哲却告诉了养父养母听，晚清和林立在一起的事。他们勒令晚清和林立分手。晚清知道是阿哲告的密，在学生科办公室，两边的家长都被请来了，场面很尴尬 晚清恨死啊哲了。

林立知道了是阿哲说出去的，那天，在学校的角落，林立约了阿哲出去，林立还勾结了几个伙伴，想要教训一下阿哲，阿哲被打了，林立一脚踢在阿哲身上，他说，苏哲，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就是一个废物，一个瘸子。

阿哲受伤了，晚清看着他身上的淤青，她问阿哲，怎么弄的。阿哲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晚清，说，以后别和那个林立在一起，好吗。他不是一个好人。

晚清不说话，这个世界没有好人，苏哲，你也不是。

市合唱比赛开始了，晚清就像是一朵小花朵。苏哲去看她唱歌，她站在舞台中央，很好看，很阳光，很明亮。歌声很动人。

林立也在，他看到阿哲了，他过来和阿哲打招呼，他说，上次真是对不起，原来你是婷儿的哥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苏哲没有理他，晚清又不是真的是他妹妹。他明白父母的意图，少时的自己，连医生都说他的腿会废，父母是怕自己老去，阿哲无人照顾，就算晚清没有血缘关系，也能念在那么多年的情分，照顾阿哲，还好阿哲好起来了。能独立行走，不用依靠轮椅了。

(四)

市合唱比赛很成功，晚清所在的班级拿了第一名。晚清对阿哲说，谢谢你来看我们班的比赛，周末我们在KTV庆祝，一起来吧。

那天是个艳阳天，KTV里人声鼎沸。都是平常比较要好的几个同学，林立和晚清情歌对唱，众人起哄，亲一个，亲一个，晚清的脸比平常更红了，她想起了那天她和啊哲……

众人在欢欣鼓舞之际，危险却悄悄来临。

起火了，晚清他们一群人不知情，这个时候火警一直在叫，晚清他们一群人打开门，浓烟滚滚而来，众人都慌了，扎进烟里找紧急出口，呆在里面只会被烧死。林立拉着晚清的手跑，旁边的火势越演越烈。

突然，晚清踩到一啤酒瓶摔倒了，晚清叫林立，林立看了一眼旁边的火势，扭头就走了，晚清说，林立，林立，她的手还在空中悬着。

阿哲蹲下来，拉起晚清，他叫道，快点走，火势很大，他紧紧拉着晚清的手，就在快要出门口的时候，阿哲看见天花板的吊灯快要掉下来，阿哲一把推开了晚清，整个人却陷在了灯下。

晚清大喊，阿哲——时间停止了。消防员拉着她往外走，我不要，我要去救阿哲，她拼命地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看见那个微凉的少年在她面前像颗流星般消逝了。

(五)

这是2005年的故事，距离现在已经十年了。晚清坐在大巴上睡觉，回忆起往事，看着窗外陌生的南方城市，当初她被送走，到现在，已经二十年了。

而故事最后的啊哲死了，不是被火烧死，是被天花板的吊灯砸下来，脑袋开了花。晚清去他的房间收拾遗物，看到他的日记本，泣不成声。

日记本的第一页写着，亲爱的婷，或者晚清。

我知我爱你爱得无力，就像少时的我被人嘲笑是一个废人，可我看到你的笑容就会很安心，我想，你就是我的救星。

晚清想，阿哲阿哲，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情愿当时被砸的人我，这样我就不会内疚痛心。

你知道吗，因为你，我余生都是个巨大的阴影，阿哲，谢谢你。

南方城市的天空，二十年过去了，依旧不曾明亮。今天她看见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苍老的，枯瘦的，而我的所有童年青春都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