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二十七分，手机几不可闻地震动，提示有新邮件到了。
是Jeremy，我知道。
他是少女时代的故人，是彼时男友，是数十年前不发一语人间蒸发的那个人。
“妞妞，圣诞快乐！我还是没能忘记你，你能不能回应我，哪怕一个字……”
窗外夜色深沉，北方冬天特有的清冷干燥在街灯下一览无余，思绪倏忽间飞回那一年。
那一年，我十七岁。齐耳短发，双肩背包，夏天热爱白T恤加黑色背带裙，与人说话开口就笑，真正的不谙世事。
周末的露天电影院里初见，我落泪，他旁观，电影散场时他在梧桐树下快步追上我：“你好同学，我可以认识你吗？”我惊惧地抬头看向他，看向这个双眸深沉如潭水的男孩子，慌慌张张地道歉，而后逃跑。
从那天开始，每一天都能在校园里偶遇他。他从不说话，就那么远远地看着我。我去图书馆或者自修室，他就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他开始每天写信给我，并且通过邮局寄出。也许是因为在外周游了一整圈的缘故，寄递出的信件总比当面收到的情书更为动人，当我用裁纸刀慢慢裁开不知道第多少封信的时候，看到他在信里说：“现在，可以认识你了吗？”
于是藏在信封里的感情开始集中发力，于是我们开始恋爱，开始胶着。对于初尝情滋味的少女，他是浪漫无比的恋人。我像个孩子突然被巨大的糖果击中，头晕脑胀。
爱情里幸福的细节都是相似的，痛苦的滋味却只有当局者独自品尝。毕业季很快就到来，他要离校了。他想去的城市很大，离我很远。而我还没有毕业，不能同行。
并且现实严峻，他的家远在东北，那里的冬季漫长寒冷，他不愿回去，他想去那个理想中的城市安顿余生。而我是家中独女，从小就活在父母尽全力打造的温室里，随他去是不可能的，他为此绝望暴躁，像困在笼子里的兽。
我们商量了又商量，却始终无解，是啊，十几岁的少女和未经世事的少年哪里有能力去解决宏大如此的人生课题呢。毕业季一场又一场的聚会里，他开始不停地喝多，哭泣与醉酒当然是这个时期司空见惯的事。可是别人以为的重情重义只是表象，只有我知道为什么。
终于有一天，他在醉酒后用拳头击碎了宿舍卫生间的镜子，碎玻璃茬让右手鲜血淋漓。他的舍友送他就医然后打电话给我，“你就不能答应他跟他走吗？你这样会毁了他！”
我在电话这边哭到崩溃，第二天等他酒醒了告诉他，我会努力准备考研，去他想去的城市读书，我毕业之前我们暂时异地但不会分开，等研究生毕业我们再做打算，那个时候应该会有办法。
分开那天，我送他去车站，站台上他红了眼睛，几乎一字一顿地告诉我：“妞妞，你别哭，我真的不能没有你……”火车开动的瞬间像是浸泡在泪水里的永恒，我们隔着玻璃窗对望，直到对方永久地离开视线范围。
他梦想的城市对于应届毕业生并不友善，简单的一个月房租就轻松地打败了我们。我们没有钱，连为他租住一间能见到日光的房间都是奢望。我开始像疯了一样地节省生活费，每天只吃一餐，一餐只一份米饭一份青菜，除了生活必需品以外几乎不花一分钱。积攒下来的钱全部变成他肯定需要但肯定不会去买的东西，寄给他。
他在电话里说：“妞妞，我赚钱了，有能力租住半地下室了，屋子里有很高的窗户，能够看到日光了。”“妞妞，我面试了新的单位，通过了，我要换工作了！”“妞妞，我这个月拿了奖金，你是不是很久没有买过衣服了？我送你一条裙子，好不好？”“妞妞，如果以后我只能买得起一间一居室，你还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知道，他很忙，电话费很贵，知道他为了省钱在饭食上不停克扣自己为什么，知道他拼命工作为什么。
他不知道，从他毕业那天起，我没有一天按时吃过三餐，没有买过一件衣服，不参加任何需要缴纳费用的集体活动，为了节省一元车费站在寒风中等待没有空调的公车。
日子走着走着，走到了那一年我的生日。邮箱里收到一首歌，《我愿意》，他留下这首歌，然后消失了。手机号码再也打不通，住处座机再也无人接听，单位的电话里有人告诉我他已经离职。我像得了失心疯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拨打他住所的电话号码，直到有一天，电话突然接通，一瞬间我所有的情绪爆发泣不成声，而电话那边，是一个外国人用生硬的汉语对我说“听不懂，不要哭……”随后接电话的人告诉我，他们是新租户，前面的住客早就退了房。我彻底死心了。
一个人消失在生命里原来这样容易，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想起那些苦苦挣扎也不肯放开手的时日，我不能相信，但必须相信。
过了大约几个月，我的手机开始频繁在凌晨两点收到陌生号码发来的空白短信。直到有天，这个号码拨通了我的电话，“妞妞，是我，我结婚了，你知道的，我需要这个城市的户口……可我后悔了，你知道吗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随后的日子是重新追逐的过程，心存歉意的人表现起来总是格外卖力。各种礼物纷至沓来，各种情真意切的邮件每日必达。可我知道，都回不去了。那个记忆里白衣胜雪自带追光的少年，终于还是和我走散了。
在我诚挚地爱着他的日子里，他是我关于时间全部的期待，我所有关于未来的想象里都有他。我在梦境里一次次回到宿舍楼下，栀子花香氤氲在空气里，那个白衣少年安安静静地看我跑向他，笑着说“妞妞，别跑，我等着你”……
时光不老，但我们，终于走散。那些年少时发过的誓与说过的话，就这样飘散在风里，各自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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