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晨歌轻扬
如果说贾府中的种种龌龊行径,还隐藏在“钟鸣鼎食”“翰墨诗书”的礼教假面下,那么,呆霸王薛蟠无疑是直白粗鄙,毫无掩饰,任由欲望遂行皮肤滥淫的最佳代言人。
第四回初登场时,薛蟠年方十五(按:年龄推算根据甲戌本),父亲早亡,与母妹相依为命,是个独根独苗的富二代。寡母薛姨妈因为丈夫早逝,只剩一双儿女,对薛蟠只一味溺爱纵容,缺少管束。于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出了二门的薛蟠,就成为倚财仗势的富恶少,有名的金陵一霸。
这样一个无法无天,只知任情尚气的薛蟠,偶然看上了一个丫头,却因拐子一人两卖,为了抢夺直接喝令豪奴打死了另一买主冯渊,还将逞凶犯下的人命官司视为儿戏,按著原订计划,带了母妹迳自起身进京去。
薛姨妈为了怕薛蟠继续纵性惹祸,进京之后,期待能藉著贾政之威,管束拘紧儿子,于是依从姐姐王夫人的意思,住进了荣府。
结果,薛蟠因此在与贾府族中子侄往来中,渐渐从原本“鬪鸡走马游山玩水”,而至于“会酒观花聚赌嫖娼”无所不为,被引诱的较当日坏了十倍。尔后,主动愿意到贾家的义学附读,也是因为偶动了龙阳之兴,假藉上学去结交契弟;更因为浮萍心性,得新弃旧,即使和薛姨妈闹了一年,才得以纳香菱为妾,“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全然恣心纵欲毫无定性。
书中每次对薛蟠的细笔工描,几乎都是出丑的窘态。不是因为不识几个大字,将“唐寅”说成“庚黄”;就是在众人的聚会中,出乖弄丑。
冯紫英宴上,众人的酒令或雅或平,只有薛蟠出言既粗鄙又下流,较之妓女云儿更不堪。赖尚荣宴上,黄汤一灌,竟当场调戏起柳湘莲,导至被冷郎君引诱出城,痛打一顿“滚成泥猪”的下场。
自小没被拘管过,遑论被打的薛蟠,被贾蓉和众小厮寻获时,“羞的恨没地缝儿钻不进去”,只好“装病在家,愧见亲友”。柳湘莲的这场痛揍,像一记响雷,让生平从未受挫的薛蟠,在养伤独处时,难得有了一番内心的自我审视:
我如今捱了打,正难见人,想著要躲个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天天装病,也不是事。况且我长了这么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
佛洛依德(1856-1939)曾提出人格结构包括三个部份:“本我”、“自我”、“超我”。
“本我(id)”:人格黑暗不易捉摸的部分,完全属于潜意识范围,被原欲(libido)驱使著依照“快乐原则”满足本能需要。
“自我(ego)”:属于意识范围和一部分潜意识范围,依“现实原则”仲裁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节制本我本能冲动。
“超我(superego)”:一部分属于意识,大部分却属于潜意识,做为良心审判活动的预备的自我监视,止于至善的拥护者,依“道德原则”维护良知与自尊,直接透过“自我”,压抑或禁止“本我”的冲动,将不受社会欢迎的本能需求,阻断或推回潜意识。
从佛氏人格结构角度观之,这个因为父亲早逝母亲纵容“超我”约束力薄弱,仅凭著“本我”欲望纵驰,从不知“自我”调节无法无天的呆霸王,在这次惨遭毒打的受挫经验里,突然触动了“羞耻心”。因著这个“羞耻心”,改变了薛蟠人格结构的比重。
在宝钗的认识里,薛蟠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就是个典型被宠坏的--但有自己眼中无人,又恰巧握有财富与社会地位的孩子。原本的薛蟠拥有一种直率,不是特意的仗义或妄为,只是因为社会知觉的缺乏,对他人、对自我对环境都没有知觉的能力。因为家境富裕,从小被溺爱缺少教养,导至“超我”的“道德原则”相当薄弱,而社经资源的优渥又相对地支持其“本我”的“快乐原则”,使得“自我”处于蒙昧无法觉知的状态。
跟随著“本我”蠢动,恣意妄为不曾付出代价的呆霸王薛蟠,在踹到柳湘莲这块铁版,被打得鼻青脸肿无颜见人的耻辱中,进行了人生中第一次的内心自省,尔后,带著某种模糊的成长意识,为自己的人生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他决定离开舒适圈,跟著铺内揽总的张德辉出门去学习行商,真正踏实地想学习为自己的人生负起责任。这是薛蟠浑噩昏暗的前半生中,少见的明亮瞬间。
谁知道,命运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薛蟠首次行商就遇见劫盗,居然更巧遇了柳湘莲仗义相助,人与财货才得保全。两个冤家这次的路窄,化解了旧怨,反而结拜成了莫逆。得获益友,原本可能是“心实”的薛蟠人生的转机,然而,尤三姐耻情归地府,冷遁了柳湘莲,复失良友的薛蟠,从此亦再无规其向善的诤友。
都说成家立业,是人生大事。回头的浪子薛蟠,开始筹划日后奠基的蓝图,先成家踏稳脚跟,无后顾之忧,再继续学商立业。看似一片大好的前景,谁知却娶进了专会生事的“绞家星”夏金桂。夫妻几场斗法后,霸王薛蟠还是举了白旗。
经不起家中纷扰的薛蟠,再次躲出门去行商,却又犯了老毛病,终于又在灌了黄汤后,使性弄气,亲手犯下杀人罪。这次现行的凶杀案,不像当初假手奴仆杀死的冯渊。为了打官司疏通与赦罪后的赎罪银两,“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各处借贷,为此败落。
呆霸王薛蟠经此一事,似获一智,获释后向家人立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杀犯剐!”那时,媳妇夏金桂已把自己毒死了,薛姨妈提议要把香菱扶正,薛蟠也点头愿意了。只可惜,好景不常,香菱终究产难完劫,薛蟠再次失去贤妻,只余一子,尚未知回头的浪子,是否能胜教子之任。
无疑的,薛蟠绝对是《红楼梦》中鲜活的负面人物。然而,作者仍然带领著我们,去看到可恶之人的可怜之处。即使是个一出生就含著金汤匙,是个让人欣羡的富二代,薛蟠仍然写下了早年丧父失教,履次失足,伤人害己,在挫折跌倒付出代价的同时,继续努力重新站起的奋斗之路。
(旧作修订,互联网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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