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倒映着天空，天空是蓝色的，于是大海也变成了蓝色，你是我的一面镜子，我爱你爱到了极致，你的喜悲就成了我衡量对错的标准。
——
1.现在的酒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瓶盖换成了拉环的，不得不说，确实很方便。
我靠着椅子背喝过一瓶后，微微有些上头，房间的灯光昏暗，照映着白色的墙壁有些发黄。
转头看向床头柜，那里放着一本《道德经》，那是我14年生日的时候，我的好友李福送给我的。
每当我翻开它，就仿佛看见一个少年，他穿着条纹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看着我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李福对于“道理”二字真是研究到了极致，男寝一共六个人，深夜的时候，四个人在玩手机，一个人呼呼大睡。
另一个人叫李福，他借着台灯微弱的光亮，翻看书籍。
我们一直觉得不可思议，男生不打游戏不抽烟喝酒，光看书，有什么意思。
但是对李福而言，很有意思。
我觉得他这样很无趣，于是就在夜晚冲着他小声说：“李福，别看了，咱两来会儿天天酷跑，我刚刚抽中了星星的猫。”
李福扭过头来，两根手指推了推眼镜框，“天天酷跑是什么？星星的猫又是什么？”
我：“我靠！你他妈不玩手游的？”
他神色平静，“不玩啊。”
我摆了摆手，“得了，您继续看书吧还是。”
李福读过太多的圣人道理，他就变成了一个书呆子，为人刚正不阿，见不得半点歪风邪气。
眼镜架慢慢的压塌了他的鼻梁两侧，当他摘下眼镜的时候，眼睛就肿的像个乒乓球。
他平日里就喜欢穿着干干净净的条纹衬衫搭配一条牛仔裤和运动鞋，还有一年四季都不变的板寸头型。
宿舍五个人用一面镜子，我们要照一照自己的鼻头和脸颊是不是长了青春痘，时髦的长发是不是应该梳一梳，然后喷上刺鼻的啫喱水，大摇大摆，心满意足的走出宿舍，感觉全世界的女生都对自己一见倾心。
李福不爱照镜子，他认为男人最重要的是内在修养，一副臭皮囊再好看也没什么用。
因为这件事情，我经常试图改变他的观念，我说：“人靠衣装马靠鞍。”
他说：“腹有诗书气自华。”
然后我就词穷了，我没他读的书多，我说不过他。
但是我恨不得掐死他。
愚人节的时候，班上的同学互相开玩笑，各个都有着精湛的演技，我走到正在看书的李福旁边，严肃的说：“李福，班主任在办公室叫你呢。”
李福头也没抬，淡淡的说了句：“君子可欺之以方。”
我顿时觉得无趣，一边走一边嘀咕，“欺你大爷，方你大爷。”
李福置若罔闻，继续低头看书。
仿佛所有的喧嚣吵闹都不会穿过他的鼓膜，世界上只有他一人。
李福在无意间说出来的道理很多，我能记住的极少。
记得有一次他本着抵制歪风邪气的态度对学校里的某个社会青年进行批评教育，那小子染着黄头发，胳膊上纹了个虎形图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欠揍的很。
有个岁数捎小一些的学弟，站在李福身后，背着书包低着头，默不作声。
我正好路过，一目了然，肯定是社会青年讹诈小学生零花钱，被李福发现，这才揪着他要好好说说他。
我认为这种货色你说话他是听不进去的，必须狠狠地揍上两顿，他们就长记性了。
我眼看着社会青年有些不耐烦，要打人，心知不妙，赶忙走上前去，一把搂住李福肩膀，痞里痞气的问他：“你这是干嘛呢？”
社会青年脸色不太好看，很快就转身走了。
李福极为负责任的把小朋友送上楼，然后我们两个人共同往宿舍走，路上我说：“这种货色你跟他讲道理没屁用，就得揍！”
李福摇了摇头，语重心长的说：“如果我们不能在错误发生之前制止错误，那么我们最起码不要在错误发生之后去酿造另一个错误。”
我对此不以为然，但李福讲的道理很有道理。
穿着条纹衬衫的少年，戴着眼镜，满腹经纶。
——
2.零三年的夏天，刚入三伏，李福剃了一个更短的板寸，我们留着长头发的人很羡慕他，多凉快，可是我们舍不得剪。
自从新学期之后，班主任换成了一位体育老师，还是个女性，我记不得她长什么模样，但我记得她有一双大象腿，而且脾气暴躁。
周日的下午是班会，这任班主任比上一任要有压迫力的多，她站在讲台上，没人敢说话，我那时候才彻底明白什么叫威严。
班会没什么可开的，无非就是班主任交待事情，学生们交代事情。
我的同桌是个面容清秀的姑娘，她有两颗小虎牙，而且是班长，她叫苏琪。
苏琪个子很低，也很瘦，她上课总是偷偷看言情小说，于是我就跟她一起偷偷看，期中考的时候，她考96，我考69。
我考个屁，我心中有个声音在疯狂咆哮，“去你妈的言情小说！去你妈的霸道总裁！”
——
3.每个班级后座都坐着几个神一般的人物，他们上课不用听讲，只要不影响别人，老师也不会管他们，他们的酷跑排名在全班名列前茅。
考试成绩自然恰恰相反。
到了晚自习，后面那两位风一样的少年就真的好像疯了一样，老师不在，他们大吵大闹，负责维持纪律的只有我的同桌，瘦小的班长。
气氛往往是容易传染的，一两个人就会带动全班，于是大部分人都开始窃窃私语，愈发肆无忌惮，苏琪终于忍不了了，她站起身来，尽可能提高音量的喊了一声，“都别吵了！”
那些所谓的大部分人都闭上嘴了，唯有后面那两位充耳不闻，继续嘻嘻哈哈，声音极大。
女孩子脸皮薄，他们两瞪了苏琪一眼，苏琪眼眶就红了，坐回座位上，把头埋在胳膊里，双肩抽动，我知道她在哭，我想拍拍她的后背安慰她，可我又一直觉得男女授受不亲，我觉得这样不好，所以我就选择了不作为。
天太热了，大家都有些烦躁，一时间平静下来感觉还不错，再加上苏琪委屈的哭泣，有些人就觉得后面那两位不对，可又怕惹祸上身，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李福突然站起身来，对着后面两个人说：“上自习呢，你们俩注意点纪律，别说话了。”
那两位突然就消停了，不是害怕李福，而是开始小声商量些别的事情。
苏琪泪眼朦胧的抬起头，看了李福一眼，李福笑了笑，继续看书。
第二天早读，李福坐在座位上，用书挡着脸，他的脸上满是淤青，昨天晚上回宿舍的路上，他被人摸黑打了。
班主任从他旁边走过，突然就停下来问：“你是跟人打架了？”
李福十分平静，“没有，自己磕的。”
班主任乐见其成，你不说，我也正好省了麻烦。
当天晚上又是晚自习，李福当着所有的同学的面，拖着长凳走到后面两位面前，不由分说，抡圆了拍在他们两人的脊背上，二人躺在地上，滚来滚去，表情痛苦。
李福依旧面不改色，用手撑着长凳，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我对他的脑回路感到十分惊奇，心中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我心想：“他娘的，话都让你说完了。”
——
4.不知道从何时起，李福身边多了一个瘦小的姑娘陪着他，李福去吃饭，有人帮他买豆浆和奶茶送给他。
去图书馆的时候，总有个瘦小的姑娘陪在他旁边，他看书，姑娘看他。
我们宿舍五个人看着那对身影，眼睛里直冒火星子。
单身汉的愤怒，十分耿直。
我们其实也挺开心，宿舍终于出了一个有对象的人了，不过我们天天把自己捯饬的花枝招展都没女朋友，难不成李福说对了？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我懒得去想这些，女朋友嘛，不着急。
问题是他们俩谁也没跟谁表过白，李福也从没说过苏琪是他的女朋友。
但所有人都认为，这件事情早就定下来了。
终有一日，我跟李福坐在图书馆，我坐在他左侧看“古代文学巨著”，他突然把头转向右边，一脸严肃问苏琪：“你天天跟着我，他们都怀疑咱俩有什么关系了。”
苏琪抬头看了看李福，眼神里满是失落。
李福继续说：“不如你直接做我女朋友吧，这样他们就省的怀疑了。”
我跟苏琪一时间都有些愣，我惊叹于这小子惊奇的脑回路，而苏琪，她只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罢了。
苏琪红着脸十分怯懦，小声问：“那我现在是你女朋友了吗？”
李福用中指向上推了推眼镜架，“明天就是了。”
接着这个孙子就在苏琪诧异的眼光中拽走了我。
李福是书呆子，但他不是呆子。
次日清晨他当着所有同学的面，走到苏琪面前，郑重其事的说：“苏琪同学，我感觉我喜欢你，你能做我女朋友吗？”
苏琪捂着嘴巴，说不出话，一个劲的点头，眼眶里饱含泪水。
不知道什么时候，苏琪再也不看言情小说了。
我们总能看到一个瘦小女孩依偎着一位身板挺直，穿着条纹衬衫的少年，他们一起走过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感受着最为纯粹的爱情。
——
5.零三年的秋天，李福胸前的衬衫口袋里多了一支英雄牌钢笔，是苏琪送给他的。
我们在宿舍提及这件事，李福破天荒的红了脸，剩下我们五个人像野兽一样嘶吼嫉妒。
李福极为爱惜这支钢笔，他不用它写字，就那么夹在上衣的口袋里，弯腰系鞋带的时候会护住它，睡觉时候会把衬衫脱下来叠的整整齐齐，把钢笔放在上面。
——
6.一四年的夏天，那是我们的毕业季，我过生日的时候，李福将一本崭新的《道德经》双手递到我面前，说：“我第一次送人礼物，不知道送什么，我想了半天，就只好把这本书送给你，书里有很多东西，你好好看。”
我很开心，不过依旧要顶他两句，“看看看！看个屁，读本道德经也不一定有女朋友！”
李福收回手，嘟囔了一句，“不要算了。”
我一把抢了过来，抱在怀里，“不要白不要。”
李福笑了，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
7.毕业的最后一天，大部分男生宿舍的窗户被敲碎，学生站在二层楼上，把厚厚的书都撕成纸张，洋洋洒洒的扔下楼。
我们五个单身汉坐在宿舍疯狂玩酷跑，没有心情砸玻璃，没有心情撕书，那些书还可以卖上几十块钱买烟抽。
李福不在宿舍，他和女朋友出去了。
有人跑进来匆匆忙忙的跑到宿舍告诉我们，李福在校外和一帮混混打起来了。
等我赶到的时候，现场只剩下三个人，衣衫不整眼泪汪汪的苏琪，还有一个黄头发的社会青年躺在地上，他捂着腹部，指间渗出鲜血，脸色苍白。
李福就站在苏琪旁边，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手里握着那支钢笔，笔尖上往下滴血，握笔的手微微颤抖。
李福眼里满是血丝，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从地上捡起钢笔的笔帽，用衬衫擦了擦笔尖，重新别回了衬衫口袋。
他扶起苏琪，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没事了，没事了。”
我第一次感觉如坠冰窟，手足无措。
早就有人报了警，很快警察和救护车就都来了，社会青年被抬上了救护车，而李福戴上了手铐，与苏琪一同被带回派出所进行调查。
我们五个人在原地待了很久，两辆车发出刺耳的声音，我们目送着他们离开，然后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后来我们才知道，李福和苏琪走在街上碰见一帮小混混，他们看李福戴着眼镜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就对着苏琪吹口哨，开始跟在后面动手动脚，双方起了争执，其中那个黄头发的小混混竟然去开始撕扯苏琪的衣服，李福终于发了火，掏出钢笔捅在了黄头发的腹部，其他人见了血一溜烟的都跑了，就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我们去的太晚了。
我不敢想这个满腹道理的人怎么会做出这么极端的事。
——
8.苏琪安然无恙。
黄头发也没有生命危险。
李福的家里赔了不少钱，李福自己被判故意伤害罪，判了三年。
这期间我们寝室的五个人早就不怎么联系了，偶尔还会提起那个满腹经纶的少年，算着他出狱的日子，打赌他出来之后会不会联系我们，会先联系谁。
李福出狱半年后，他才第一次联系寝室的兄弟，我很幸运，那时我在河北上班，他约我出来喝酒。
我见到他时有些讶异，他还是穿着标志性的条纹衬衫，戴着眼镜，只不过头型从板寸变成了光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监狱的三年，他几乎从少年变成一个中年人。
我坐在他对面，不知道说什么，他先开口：“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喝了口酒，“还好，就那样，你和苏琪怎么样了？”
他笑了笑，“苏琪人家有男朋友了，出狱那天她接的我，然后又哭又道歉的，我觉得没啥，帮他擦了擦眼泪，扔下她自己走了。”
我有些吃惊，问：“心里不难过？就不想把她追回来？”
他：“有什么可难过的，人是我捅的，她没有义务等我的，是我自己一厢情愿。”
我恨不得上去给他两巴掌，然后揪着他的领口质问他，“你现在这么讲道理了？！当时你他妈干嘛呢！”
我没有这么做，不能这么做。
他突然问我：“我送你的那本道德经你看了吗？”
我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默不作声，一直喝酒。
他苦涩一笑，“看看吧，有很多好处的。”
我嗯了一声，很冷淡。
离别的时候没有悲伤，他站起身来，我才注意到他瘦了许多，以前瘦，连肋骨都显现出来了，一根根的，像个骷髅。
李福的家里条件不差，赔了钱生活依旧不会过得拮据，这是我唯一觉得心宽的地方了。
李福走的时候背对着我，我看着他的佝偻背影，觉得他身边少了一个依偎着他的瘦小女孩。
他的口袋里没有钢笔。
——
我读过无数圣贤书籍，认为自己持身正大，光明磊落，只是我见到了你，书上的对错就变的不那么重要，你高兴就是对，你难过就是错。
我看着那本道德经，脑子里浮出一副场景，穿着条纹衬衫的少年，冲我笑了笑，露出洁白整齐的一排牙齿。
原创作者——木交先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