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从老家乌有乡来了人,顺便捎来了好友子虚的信。
许久不曾收到子虚的信,想必是没有什么新闻,都是些老生常谈的旧话,听的多了,也就淡淡地没有什么味道,就像没盖严的酒,淡得连水的味道也不像。
这封信便让我期待许多,心想一定是出了什么新闻。然而打开信时,却发现这消息超出我的意料,我想不管怎么猜测,恐怕都不会猜中呢!
说祂是新闻,却大部分仍旧是旧话,说祂是旧话,关键的缘起却是新闻。
且说这旧话新闻的主人公,原来是乡里出了名的二赖子。二赖子这外号从何处来,已经不可考据了,反正大家都这么叫,早已忘记最初这样叫的第一人,想必这样的第一是不会得到什么奖状的,所以即便是知道自己是第一,也断然不会冒出头来,争这个第一,反倒让大家更加放肆地叫开了。
二赖子回来了,当然不是在外面见了世面后的衣锦还乡,是从监狱里释放回来的。
蹲过监狱的,多数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乡民们的共识,要么怎么会蹲监狱呢!在这类人面前,乡里最卑微懦弱的人,也有了底气,可以在人面前大肆地指摘点评,似乎平淡的人生,也凭空精彩高尚了一些。
虽然如此,乡民们却又有些畏惧这类人,总觉得蹲过监狱的,怕是什么事情都敢做出来,如此平时凑巧碰上了,免不得尴尴尬尬的,好不自在。
二赖子小时是乡里有名的秀才,学习成绩总是在乡里排在前面,要么第一名,要么第二名,大多时候都是第一名。这让并没有什么地位的二赖子的爹,着实光荣了一阵子,从那时起,二赖子的爹就扬眉吐气起来,在人面前腰杆也直了,说话也有人听,也有人附和了。
一直到初中将要毕业时,本来有着大好前程的二赖子,却遭遇了普通人想都不会想到的厄运,基本上葬送了二赖子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那年秋天,乡里分玉米,城里的知青先把好的挑走了,剩下的都是米粒不齐全的。二赖子看不惯,就多了一句嘴,“你们不能把好的都挑走了,剩下不好的给老百姓!”
其中一个女知青,平时就不是善茬儿,叫了几个男知青,结结实实打了二赖子一顿,完了还硬说二赖子强奸了她。那个时代,这个罪名是非常严重的,而且也十分地不光彩,不仅要蹲监狱劳改,还要开批斗大会。二赖子的前途就这样完了,是真的完了,现在想想都觉得心痛。
二赖子带着冤屈走了,他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整日借酒消愁,门也不敢出,日子过的艰难就可想而知了。
乡民们见了二赖子的爹,也都扬眉吐气地讪笑着,围着起哄。每到这时,二赖子的爹,都会嗫嚅着不得辩解一句,挤开人群,落荒而逃了。二赖子的爹就越是不敢出门,积蓄的怨气只管往家里的东西上发,几年下来,家里连吃带砸的,除了光秃秃的墙壁,也剩不下啥了。
乡里看着可怜,也时常接济二赖子他爹,更有知情人,时常私底下送些吃穿用度的,勉勉强强地活着。
后来,二赖子被平了反,就这样回到乡里,原以为好日子即将到来。可乡民们依然还是陷在二赖子是强奸犯的惯性和恐惧里,就像吃完菜,看见盘底有只苍蝇,恶心也恶心了,吐也吐过了,即便说不是苍蝇,只是烧糊了的葱花,也不会轻易忘记这段不舒服的感受和经历。
成见是有惯性的,而这种惯性往往会害人不浅。
二赖子走到哪里,都不被人待见,让人瞧不起,冷嘲热讽的,即便反复解释自己是被冤枉的,也无济于事。本来想好好生活的二赖子就这样慢慢消沉下去了,更糟糕的是,女人们见了二赖子就远远躲开,即便是七八岁的小女孩见了他也都远远地绕道走,好像他身上有什么传染极厉害的瘟疫一样。
二赖子心里就愤恨开了。
二赖子的爹,看到二赖子回来,不仅没有一点开心,反倒整天非打即骂,在二赖子的爹看来,二赖子死在外面,最好永远不要回来,省的丢人现眼,似乎二赖子的爹也认为二赖子就是个强奸犯。
事实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在乡民们的眼里,二赖子是强奸犯,是永远也无法洗清的一个污点,这真的是令人胆战心惊啊。
二赖子从此破罐子破摔,不是偷了这家的鸡,就是摸了那家的狗,成了名副其实的二赖子。一开始只捡那些看不顺眼的家偷,后来也分不清谁对他有仇有恩。
时间长了,乡民们都知道了,对待二赖子的态度就越发恶劣了。乡民们商量着把二赖子赶走,省的祸害大家伙。可商量来商量去,心软的不忍心开这个口,心硬的怕开这个扣,加上也没有损失什么要紧的。最后一致决定,大家把自己家都拾掇好,各自管好自己家的东西,特别是鸡啊狗啊啥的。
子虚插了一句颇有学问的话:人们可以赶走外在的麻烦,可却不能赶走内心对麻烦的恐惧。
那一年冬天,临近年关了,天冷的紧,风刮的也紧,雪下的更紧,人也更冻的紧,二赖子紧了紧身上的破棉袄,顺道溜到村东头的单婆婆家。
单婆婆是夫家姓单还是本家姓单,无人知晓,人们都叫她单婆婆。单婆婆一手编织的技艺,可以用竹篾编制各种家物什,好看又耐用,乡民们家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件东西出自单婆婆的手。
二赖子悄悄溜进门时,单婆婆正背对着门坐着,双手上下纷飞着,编制着一只笸箩,笸箩是家家户户过年最常用物件儿。
二赖子正迟疑着,单婆婆先开了口。
“进来吧!那边有热水,自己倒,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单婆婆头也没抬,依旧忙着手里的活,好像来的是自家人一样。
二赖子索性也不管那么多了,倒了碗水,自顾自地喝起来,一会儿功夫,浑身暖气就上来了。
二赖子搬了一个竹椅,咯吱一声坐了下去,就在单婆婆不远处,看着单婆婆的双手发呆。
“早知道你会来,锅里炖着鸡呢!记着,这是招待你的,不是你来偷的!”
二赖子盛了一碗肉,背对着单婆婆,面朝着不久粉刷过洁白的墙壁,在灯影里,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连串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从下巴滴落在碗里,和肉汤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汤哪是水。墙壁上,只留下微微颤抖的身影。
二赖子在单婆婆灶台旁边草堆里睡了一夜,好像好久没有睡得这么香这么安稳了。二赖子做了一个梦,梦里到处飘着柳絮,二赖子欢快地和乡民们打着招呼。
第二天,二赖子早早起来,忙着劈柴担水、打扫院子和门前的雪,收拾停当后,就拿了一只小板凳,像个孩子似的坐在单婆婆斜对面,帮着递这个拿那个的,一老一少没有言语,却配合得出奇的默契。
过了几天,单婆婆拿出一个田字方格的本子,递给二赖子。
“好多年不记了,不会写字,有文化就是好哇!”
二赖子接过本子,看着上面的字迹,分明是小时候自己写的,虽然歪歪扭扭的,但认认真真的很是像样。上面记着某年某月某日,谁谁家要一个中号竹筐,送完了的后面就划个勾。
“我说,你记啊!”单婆婆就把这几天要送的人家一个一个地说给二赖子听,二赖子就一笔一笔地认真记。等都记完了,单婆婆又让二赖子再念叨一遍,看看有没有差的地方。
看看没有问题,单婆婆就起身,向外间走去,也不招呼二赖子,二赖子就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单婆婆亦步亦趋地走着。
单婆婆指着一摞一摞的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竹筐笸箩,还有小孩子的灯笼铅笔盒等等精巧物件。
“这一摞是西头老李家的……”单婆婆就这么交代了许久,二赖子一边看本子一边看那些东西。犹豫地看了看单婆婆,眼里有些为难和委屈。
“去吧,多送几次就好了!”
二赖子也不说话,闷着头,一家一家的送,乡民们看着是单婆婆的东西,也就在尴尬惶恐中收下了。
有那么一两家,一看是二赖子,也不问干什么就砰的一声关上门,再怎么敲也不开。二赖子也不说话,站在门口等着,想着只要开个缝,把东西塞进去就走。
等了足足半个钟头,二赖子脚也木了手也僵了,嘴上结了一圈霜。门开了个缝,一个小丫头脑袋从门缝里探出半个头,接着尖叫一声。二赖子不知所措,顺着门缝放下物件,转身就要走。院里噔噔噔地传来急促脚步声,把笸箩、框子、帘子一股脑扔将出来,也把那恶毒粗俗的脏话,带着尖刻的呼啸声,劈头盖脸的乱刺向二赖子。
二赖子也不做声,呆呆地捡起物件,仓皇地回到单婆婆那里,蹲在灶口前孩子一般地呜呜哭起来。
单婆婆看了看物件,心里有数知道是谁家,等二赖子哭完了,拉着二赖子拿着物件又出门了。
来到那一家门口,单婆婆说,“敲门”
二赖子看着单婆婆,犹疑地不敢伸手。
“敲吧,有婆婆呢,吃不了你!”
门还没开,里面就传来叫骂声。
“诶哟,这不是单婆婆嘛,你看这话说的,我是真不知道是您老来了。”
“快屋里坐吧!”
“他爹,单婆婆来了!”
“不啦,大过年的,都忙,我让孩子来送东西,以后有什么麻烦,多担待点啊,都不容易!”
“那是,那是,有您老在,好说。”一面接过二赖子手里的物件,一面尴尬地笑着。
渐渐地,二赖子每次送了物件,乡亲们都会回送些吃的用的,二赖子也难得地露出笑容。
有一次,二赖子打算把自己做的第一件非常满意的成品,一只八角竹灯笼,送给经常给自己带吃的回来那家的小丫头,二丫。二丫粉雕玉砌的,透着机灵劲儿。
二赖子拿出灯笼,手伸出半截,却害怕犹豫起来,像个犯错误的小孩子,二丫妈看着二赖子发窘的样子,心里大不忍,眼圈就有些红,赶忙和二丫说,“还不快谢谢叔叔!”
不知是不是受了妈妈影响,二丫突然做了一个让二赖子做梦都想不到的举动。
“叔叔,抱!”这个充满童真稚嫩的声音,在二赖子看来远胜天籁。也不知怎么的,眼泪就那么不争气的决堤一般地流下来了。
“叔叔乖,不哭!”二丫一边拿小手在二赖子脸上乱抹,一边用小嘴亲着二赖子脸颊。
二赖子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回来的,晕晕乎乎的,晚饭也没吃,眼泪一直就那么流,想停也停不下来。
过了几年,单婆婆身体日渐地衰弱下去,手脚也不似之前灵活了。可乡亲们见了,都说单婆婆的手艺更加精湛了。单婆婆听着,脸上只是慈祥又自豪地笑,也不回一句话。
又一年,具体日期记不清了,只听说那一天,满天地飘着柳絮,像下雪似的,那柳絮飘啊飘啊飘的,飘的二赖子心里直发慌。
单婆婆走了,全乡的人都来送行,眼泪就像那漫天柳絮一样。二赖子身披重孝,走在最前面,这是乡里出的主意,乡亲们也都欣慰地称许,没有丝毫地反对。
多年以后,那一天的事情,大家只记得两件,一件事是在漫天柳絮中单婆婆走了,另一件事是二赖子跪在单婆婆坟前,声嘶力竭地哭号,那哭声听着,耳膜都感觉到震动,听的人心脏好像被人扭成麻花一样。
单婆婆走后,二赖子依然各家各户的送着日常用的物件,乡亲们这才知道,这些都是二赖子的手艺。
二赖子的爹也慢慢好转起来,跟着忙忙活活的打打下手。
活渐渐多了起来,多到没有时间去送,二赖子和乡亲们商量,能不能自己来取,大家自然没有意见。时间久了,也有大姑娘小媳妇上门来取的,也都和二赖子有说有笑的。
又是一年,这一年二赖子特别忙,二赖子好像要赶在年关前编制一大批物件出来。眼看着这批物件都赶制出来了,也都一一标记好了送给谁家。二赖子看了看竹子已经剩下不多了,就想赶在下雪前,上山买一批竹子下来。
二赖子上山第二天,乡里打猎的就哭着从山上连滚带爬地下来,嘴里一直反复喊着,“救人哪,快救人!”
那天下起了大雪,好大的雪啊,就像那一年漫天的柳絮,雪花一片一片地飞啊飞啊飞的,飞的人们心里咯噔咯噔地发紧。
二赖子从深沟里救出来时,已经没有了心跳,浑身却依然软软的,没有僵硬。
打猎的哭得跟泪人似的,“都怨我,就为了救我!”乡亲们各个都落了泪。
二赖子的爹,把最后赶制那批物件一一送给了乡亲们,那是二赖子专门为乡亲们特意做的。二赖子的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道谢。
二赖子也走了,在漫天雪花飞舞的那一天走了。那一天乡亲们都来送行了,就像送单婆婆一样。二赖子坟就在单婆婆旁边,像孩子一样陪在单婆婆旁边。
“这孩子,心里苦哇!”
人群里一位老太太念叨着,声音不大,却让人听得清清楚楚,仿佛戳到了每个人的心坎上。
二赖子的爹,抑制不住内心的愧疚,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儿子,爹的好儿子,爹对不住你,爹让你受委屈了,爹不是人。”
乡亲们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顿时一片哭声,就像呼啸的北风,分不清是哪是哭声哪是风声。
子虚说,这恐怕是这辈子哭的最痛快的一次了。
后来乡里收到一封留名为罪人的信,信是写给二赖子的,信里说了以往的经过,说当时鬼迷心窍,冤枉了好人,这些年多数时间都是在不安和愧疚中度过的,经常从噩梦中惊醒,很少能睡上一个安稳觉。信里反复地向二赖子道歉忏悔。还有一张汇款单,算是一点微薄的补偿。
乡里通过大喇叭,把信的内容完整地广播了三遍,就把信和钱送到二赖子的爹手里,老人家双手颤抖着接过信,却坚决不收钱,“给学校吧,孩子学还没上完呢!”
子虚最后感慨:从来不知道心存善意,对别人对自己会如此重要,特别是当一个人正徘徊在善恶之间时。
不知何时,我也泪流满面,泪水顺着脸颊,从下巴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块说不清像什么的图案,就让我以此为你们祭奠吧,祭奠那从未泯灭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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