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好河南

（大年初一，新年的第一篇文章献给我的家乡河南。）

风雪天，人并排，笑声朗，染雪台。人不识，河南志，牵游子，挽佳期。

三个期年未见的好友交流着各自一年的见闻，说到我们的老家河南，外地人如何看我们，河南和别的省有什么不同，关于压力，关于话语，关于审美，关于性格。

地区差异是闭塞于家乡的人所意识不到的，中国那么大，省的发展总要分个三六九等。相比于东北三省近代以来的巨大幻灭，河南没有经过巨大的升腾和跌落，没有那样悄怆冷冽的气质，相比于贵州的透明和边缘，河南尚具有值得哀婉或者怀念的戏剧张力，相比于北京的宏伟和集中繁华，河南不具有让外人仰望或征服于它的魅力，不会给人强势的逼仄感。河南就像时代更迭中的落选者，跟着潮流走，当不了引领者但总能赶上末班车，她在现代化的角落里吮吸自己布满历史尘埃的身体。

她想过在当今时代中重塑自己，不再以传统落后的面貌示人，但现代化对于一个积重难返的地区来说，做好准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近代以来的贫穷把她局限在历史的回忆和生不逢时的哀叹中，对于现代化的追求让她来不及思考文化传统在时代中的转化，只好对地区文化进行一些空洞想象来塑造外在形式，像退伍老兵欲向外界确认身份时那般的急躁和焦虑。

‘农业大省的定位’是河南人最常说的，国家不给政策倾斜河南就是发展不起来。一方面，在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的今天，河南似乎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任务，退居幕后，等待她的只有意识僵化和停滞，另一方面，地域特质深重的河南还要保留历史习惯，供给粮食依然是国家不可或缺的需要。

说这样话的有两类人，一类人说完便停留在发达地区的新体系里，完全摆脱了河南，地区性对于他们只是嘴上的表演，另一类人说完就重新归附于旧的生活地，成为代代轮回的当地人，成为新的母亲和父亲，既顺其自然又身不由主，之后，于他们而言，对河南的现代化的思考便成了头上三尺有神明的存在。

历史地位和时代发展的冲突让河南处于这样尴尬的境地，也让这里的年轻人注定两难。这片大地上诞生的那些骄子们在四海遨游，将自己的新鲜血液和激情注入发达地区，家乡对于他们只能是精神飞地，河南已经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和眼界，在个人前途的现实问题下，家乡注定只是印象里的存在，一个储存童年、驻守味觉、保存亲情的地方，这里是人生的底线，在这里没有对未来崭新的想象，无法描摹出他们心中对未知世界的渴望与期待，到了一定阶段，她便无法为人生加速。外地的天之骄子在年末说一句‘怀乡的胃早已经启程’，这便是对家乡最后的拥抱了。

总在意时代对河南的不公，简单地用缺乏政策这个词来遮蔽原本的反思，就局限了那本属于历史的眼光。

不得不承认，宏大和现实常难自洽，但若拿现实来否决思绪在历史和未来中的延伸，河南的处境就单单局限在个人的哀叹中了。如何才能不哀声自己生在河南？

河南的历史太厚重了，洛阳是十三朝古都，商丘是六朝古都，开封是八朝古都，安阳七朝古都……这片土地曾是太多时代的中心，见证了太多伟大，很多朝代都如当下一样繁荣、一样独特。每个时期都有那么些百姓与之相配，我们其实和生在河南的古人一样，遇到了属于自己时刻的河南，只是在这个时代，河南不是一个中心的存在。过了这个时期，当时代不再需要经济和科技的喷涌时，当市场的温度冷却后，人文精神集中显现，历史自会重新寻找河南的定位，世界会回望河南的价值。

不盲目悲哀于时代对地区的标签化，连文革之后都会有反思年月，时代发展总要回望来路，一个守护着中国精神的底线的省，定会在未来的某个进程里擦去蒙尘，在人类创造的星河里熠熠生辉。

在家家户户灯火时的除夕夜，一个在河南长大的孩子站在豫东的某条街道上，路上清静但不寂寞，他跺了一下脚，声音传入地下，随着这声响动，他看到了无数朝代在眼前重叠出的景象，死去的先民都在此刻醒了过来，与现世一同欢度佳节，平行时空里各朝的喧闹声汇集在耳边，此时，路边一棵环抱粗的树长出了翠绿且茂盛的叶子，他看到曹操正在树下饮马，他看见了昔日的河南，有数不清的英雄在夜里行军，有着装各异的文人墨客在此觥筹交错，有很多和他一样的市井小民在同一个黄历下欢庆佳节……

一次次洪水淹没朝代印记，土地下积累几千年文明，浸入土壤的雨水，轻轻滑过先人骸骨，他们振奋，畅游在无垠宇宙，静观着沧海桑田，神气不在，甘化红泥，葳蕤的河南大地；
一次次变迁带来天灾人祸，抱团取暖绝不寄人篱下，远道而来的春风，翩翩拂过汗涔腰间，他们抬头，目光炯炯于山河，矢志不渝拚命人，凡心常在，泪也婀娜，谦卑的河南百姓；
一次次枕戈伴着朝代更迭，土地上嬗变多少次人伦，沁入眉宇的皱纹，悠悠俯瞰门前兴衰，他们颔首，寥然在寻常闹巷，以豪迈对待规训，道法自然，念民长情，浩荡的河南文明。

如今不论大环境如何刻薄地看待河南人民，不论时代如何给河南挂上忧郁的挽联，不论外界是尊崇还是扼腕于河南的教育，身为河南人要知道，历史给了我们足以自信的底气，传统赋予我们温文如玉的性格，在二一年除夕夜，我们在向华夏文明问好，河南在向世界问好，河南的文明是世界的，是永存的。

生于河南，这是我辈之福分，她让我们生于黄土，情系文明，拥抱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