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小指理了理头发,双臂往后轻轻一甩衣袖,跪坐在台上。
双手搭在琴上,沉思片刻,忽又笑笑。手指在琴弦间飞舞,铮铮琴音便向四面八方散去。
盲人为看不见他的风姿而抱憾终身,聋人为听不到他的琴音而捶胸顿足,余者无不醉于其形沉于其声。
我也不例外。
本以为无妄之灾祸、牢狱之肮脏会让将崩之玉山彻底垮塌,会让虚伪的潇洒扯下面纱。
我期待着行刑台上的他,会哭,会求,会悔,会怕,会怒……
我却万万没想到,脸上的污垢,衣衫的破旧丝毫不减他的风姿,仿若那只是随时便可卸下的小包袱。
我做了什么?
我只是在报复。
我曾经那样地崇拜他,把他当成我的人生目标。
他是皇家的女婿,才名满天下,天性潇洒,据说还风姿卓卓,却又偏偏粪土名利。
这一切,都让我着迷。我期待着能与他见上一面,却又自惭形秽。
直到听别人称我为“政坛新贵”时,我才觉得我有了见他的资格。
我穿上我认为最得体的衣服,拿上我为他准备的礼品,鼓起勇气去往传说中的老宅。
我看到了那棵树,一棵大柳树。树下果真支了个打铁摊子,一人拉风箱,一人在打铁。
我知道打铁的是他,所以走近了些,弯下我没怎么弯过的腰,双手施礼,口中问好。
也许是打铁的声音过大,迸出的火星烟灰迷了他的眼,很久我都没有得到回应。我再次弯腰施礼。
如是几次,我不得不承认,所谓新贵,并不入他的眼。
我看着他裸露的臂膊上绷起的线条,染上尘灰烟火色的侧脸,心里想:也不过如此吧!可为何眼前所见与所闻之人大相径庭,我还是会自惭形秽。
走吧,再不走,我的头发可就拽不住我的脸皮了。
正要打道回府时,他却问了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什么意思?他这是什么意思?使劲拽我的脸皮吗?
我有些生气,回了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说完, 我仓皇上马,飞奔而去。
回去后,我想了很久,也许是我太招摇了,他喜爱的应是有才学之人,并非肤浅之人。
《四本论》写完之后,我看了又看,改了又改,觉得可以了。
这一次,我没有像上次一样招摇,而是怀揣书稿,只身前往老宅。
柳树下,没有他的身影,今天不打铁。也对,那样的人物合该榻上闲卧,品茗论赋。
我举起手,想敲打门环,却又顿住:上次的教训给我留下了阴影,我是极要脸面的一个人啊!
徘徊良久,心一横,我把书稿顺窗户扔进了房内。房内发出了惊讶之声,我惊得跑掉了。
跑出老远,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跑,怕什么?难道怕的是站在他面前的那种感觉?
我想象着他拿着我的书稿,一边翻看,一边惊叹其作者年少有才的样子。我等着他的赞赏,等着他迫不及待召我详谈的消息。
三天五天过去了,没有消息,我想他一定是在认真看。
十天半月过去了,没有消息,我想也许他在犹豫怎么与我见面。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我的心越来越冷。
我的书稿,我的心血,我的脸面,就如沉入江水的一粒微尘,不能激起他心里的一圈涟漪么?
身边的人越是奉承我,我就越难受,怎么偏偏他就不能多看我一眼呢!
我一定会让他记住我,让他后悔,曾经冷待我,曾经践踏过我的脸面。
他这样的人,张狂不羁,又不为上位所用,出事只是时间问题。
这不,吕氏兄弟的烂糟事他非要掺和,那我就送你一程,看看你的放浪形骸,看看你的目空一切,看看你的淡定从容。
陛下听了我的话,判他死刑。
行刑台上,他没哭,没求,没悔,没怕,没怒……仍旧没看我一眼。
《广陵散》,绝唱。
我闻所闻而来,我听说的不就是这样的他吗?我见所见而去,我见到的不就是这样的他吗?
我却,怪他,怨他,恨他,冤他……害他。
终究是我不如人,至死,在他面前,我都抬不起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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