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终于在医院里与世长辞了。这个和命运抗争了大半辈子的人,终究还是拗不过阎王爷的邀请,无奈地在生死簿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三太走过了八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她的脸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岁月,看不出是人皮,反到像一张枯黄树皮,腰杆被长时间压着,几乎叠在了一起。村子后山有许多的木柴,三太是后山的主顾,她捡完柴的时候喜欢把柴用绳子捆成一捆放到背上,驼起的背正好可以顶着木柴,一只手弯过头顶抓住绳头,另一只手拄着一根木杖,一步一步地挪回村子,远远看去颇像一只发育不良的鸵鸟。
三太虽然年老驼背,但手脚却勤劳得很,村里大多是靠猪养家,三太更是养有两圈猪崽,四更天不到她家里就响起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我知道这是三太摸黑熬猪泔水的声音,她比我勤劳的爷爷还早得多,住在隔壁的我常常被她吵醒。天还是阴阴的,她把煮好的猪泔水倒到两个桶里,淘米后提前煲一锅粥,接着拿起扁担小心翼翼的挑起猪泔水,她往猪圈去的时候,人们大多还在梦乡,自然看不到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挑着猪泔水像鸵鸟慢慢挪着去猪圈。以前人们常说猪有三宝:猪肉、猪油、猪粪,猪粪可是天然的化肥,不仅可以在自家地里种出好庄稼,有时也能售卖出不错的价钱。三太喂完猪后通常都背上了箩筐捡猪粪......若是有时候起得早了些,趁着四下没人,她也会偷偷地爬进别人家的猪圈里把猪粪统统捡回自家。除此之外,我还曾不止一次看到三太喂猪时顺手牵羊拿走我家挂在墙头的几包干玉米。
受传统观念的影响,三太上身仍然穿着古朴的大襟衣,在我看来这种衣服又厚又长,除了那个比普通衣服大出两倍有余的内袋之外,几乎是没什么优点,引人发笑的是她还喜欢在身下搭配孙女留下的紧身牛仔裤,两种不同时代的文化冲击,更是让她在村里显得格格不入。三太闲下来的时候喜欢找邻里的人扯家常,每次我妈妈在收花生晒稻谷的时候,她总喜欢过来聊天,这时候话如潮水般络络不绝,明明是昨天还在同一个小院里洗衣服的人,却像是十几年未见似的,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吐出来。我家大禾堂用竹篙支起一个晒衣架,有一次她提着半桶衣服到我家院前的竹篙上晒,我妈正在禾堂晒花生,三太比往常热情多了,和我妈聊得不亦乐乎。妈妈晒好花生后回家洗手。这时,三太缩着脖子看了看四周,看到附近没人,干枯的手极其麻利地抓起地上一把花生紧紧捏在手里,从竹竿上扯下一件衣服包住后,拉起大襟衣的领口就往里塞,直到胸前鼓鼓囊囊的。完事之后还不忘对着我家吆喝一声:“孙嫂,我先回家煮饭了,你们也吃早点。”紧接着步伐匆匆地回了家。看到三太的举动我急忙告诉爸爸,爸爸说村里没有谁家不被三太拿一点捻一点的,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索性就随她去了。后来村里跟心照不宣似的,对三太的小把戏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个时候医院在城里,交通不便,去城里看病路途遥远,况且诊费也不低。十叔的诊所还没开的时候,村里人有点头疼脑热都会去找三太。三太也不是医生,但村里人说她会一道古方,比医院的针头还管用,也不用吃药,三五分钟就能治病。后来,我得了头热病,整个人昏昏沉沉,吃什么吐什么,爷爷一看我丢了魂似的,急忙把我带到三太那里。三太从布袋子里拿了一根晒干的通草,加了一点油后放在手里搓成一跟灯芯,紧接着轻车熟路的撩起我的后背,用火柴点燃了通草条,口中念念有词:“没多大干系,婆太给你爆爆就好了。”话音刚落就往我背上搓来,顿时我整个后背火辣辣的,像油锅似的噼里啪啦的响,疼得我惊叫连连,出了一身冷汗。三太因为会爆羊毛纱,也觉得自己算个半个医生,平时生病也不去就诊,却也从不给自己爆羊毛纱,反而喜欢吃一包退热散后找来十几片风湿膏贴的满背都是,风湿膏就是三太的护身符。某个冬天,我回家路上碰到三太,只见她全身上下,凡是肉眼能看见的地方都贴上了风湿膏,脸上只漏出了呼气的鼻子和嘴巴,如不是看到了素青色的大襟衣,准会吓得我好几天不能安睡。但是别的孩子看到三太这个模样,都离她远远的,生怕她会变成山鬼把自己掳了去。我是村里同辈中出生最早的,也是第一个开口叫她“婆太”的孩子,更因为我没有害怕她满贴风湿膏的模样,所以她在村子里那么多孩子中,尤其疼爱我。村子里有人家办喜宴,一般邀请本家的人和村里辈分高的老人,有次三太受邀请去喝喜酒,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家里写作业,只听见“咿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黑影从门缝挤了进来,惊得我差点把笔掉地上。还没等我发声,三太便立马关门,关门时从门缝伸出头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后,轻轻的走到我身边,干枯的手伸进大襟衣内袋里掏出来几个人公饼和半个鸡腿:“虱儿孙啊,我去那边饮结婚酒带回来给你的,你偷偷吃不给人家看到。”话音刚落,她猫着腰像个特务一样匆匆走了。我看着桌子上黑乎乎的人工饼,和被咬过的半个鸡腿,始终没有下口。
后来我因为学业需要去了城里,没想到和三太竟是永别。三太去世几年后,我才得知的消息。回去的时候,村子里就有流言说三太是早上喂猪时不幸摔断了腰,加上年纪大了家里人不打算医治才去世的。也有说三太是喂猪时因为贪心想扯家丁四叔家的几根柴木回家,却因抓空摔伤去世的。
三太一辈子只进过一次医院,却是在她逝世的时候。我想无论她是怎么离去的,也不论她是怎样的人,一个青冢终究成了她最后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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