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3天内2刷《江湖儿女》,写下了下面的文字。
或许在很多人眼里,贾樟柯讲了个拙劣的故事。
第一感官,这是一个“十八线县城黑老大的乡村爱情故事”,或是“一个女人被渣男毁掉的一生”。
十八线县城,黑老大,乡村爱情,女人,渣男,毁掉的一生。
每一个词单独列出来在电影里都成立,连在一起又会觉得,远不止如此。
在我眼里,这个故事真正的开始,是在巧巧出狱后。
那就从,巧巧开枪五年后讲起。
曾经单纯的矿业局职工赵巧巧,在“进修”五年后,变成了江湖人巧巧。为什么叫进修呢?犯人们在监狱里无所事事,分享犯罪心得,青涩的巧巧在为男友斌哥顶包后再狱中学了一身江湖本事,从此也成了一枚真正的“江湖儿女”。
女人最宝贵的五年时光,在监狱中度过。
而她维护的那个男人,比她提前四年出狱,从未探望过她,从未照顾她的老父亲,她出狱,也没有去接。
巧巧坐轮渡去奉节找斌斌。
五年时光,巧巧未必不明白答案。此行,她其实不是去找斌斌再续前缘的。
她就是想要个说法。
在船上被偷了钱包,身无分文,孤身前往去见“中间人”大学生。
大学生也坐过牢,被当年被斌哥关照过,现在的他已经是潮州商会的富商,他告诉巧巧:
“我们现在都企业化了。”
什么意思呢?企业化了,只有企业家,老板,再也没有什么大哥了。
巧巧是个聪明人,江湖人巧巧反问了他一句:企业化了,还有江湖吗?
大学生眼神闪烁,避重就轻,落荒而逃。
大哥都没有了,还有什么江湖,还有什么义气,利益才是第一位。
烂摊子什么的,丢给同是女人的妹妹去解决吧!
现在的郭斌,以前的斌哥,也有情有义过。
机车厂员工郭斌,因为工厂不景气,每天游手好闲,凭着好身手和义气,拉了一帮兄弟,帮人罩罩场子,铲点事,以此谋生。
打过人,也被人暴揍过,不管如何,总归江湖人尊称一声斌哥。
直到巧巧当街放了一枪,第二枪。
为了救他,不被那群半茬子小青年拿工兵铲砍死。
江湖人斌哥,寻衅斗殴,判了一年。
一年后出来,物是人非。
什么江湖恩义,快意恩仇,烟消云散,只留下一个没钱没人的笑柄郭斌。
这一刻他心里情绪是复杂的。
甚至他在想,或许一年前被砍死在街上,是他最好的结局。而那个女人救了他,替他顶了罪,从此他背上了一辈子也无法偿还的恩情。
要知道,爱情是美好的,恩情是沉重的。
让女人顶罪是郭斌这辈子都逃不开的一顶帽子了,他要逃。
逃得远远的,没人认识的地方,东山再起,然后衣锦还乡,让这些人看看,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也许他不曾想过,他此刻经历的,正是别人眼里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说他变心爱上了林家燕?
我不信。
没人,没钱,没势,每夜流连桑拿房和KTV买醉,在过去的盛景与荣光里画地为牢。这样的郭斌,背不起一个女人沉重的五年。
他只是一个懦夫。
招待所里那一场惨白的对话,大概是全片最令人窒息的大型虐人现场。
郭斌的每一句话,简直就是渣男教科书。
江湖人巧巧骗得了外遇乱搞的渣男(张译),却无法再郭斌面前骗自己。
她依然是一个柔软的女人,泪眼涟涟。
“我为你坐了五年牢。”
借用某大大的一句话:当一个男人不负责任的时候,会重点谈自己的苦衷。
郭斌开始讲起他出狱后过去的马仔人五人六,自己一无所有落魄凄惨。
妈的。
他有没有想过,巧巧出狱后,父死家散,孑然一身,自己为之奉献的男人,不知所踪。
巧巧此刻终于印证了自己一路寻来想要的答案,郭斌,已经不是过去的斌哥,也从来就不是她想象中那个斌斌,她的心在那一刻或许是寂静的安详的,终于啊,果然如此,这个男人,不值得托付。
过去用来喝五湖四海酒的同款脸盆,现在燃烧的,是他们过往的灰烬。
江湖夜雨行路相逢,杯酒相聚雨散则别。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郭斌不值得。
巧巧要回大同,一路行来,她也有过开始新生活的机会,火车上遇见大忽悠教授(徐峥),她未必没有片刻动心。
漂泊半生,谁不想有个家。
徐峥向她坦言,他没有什么旅游公司,他只有个小卖部,在克拉玛依。
巧巧站在列车过道上,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心里有着一丝侥幸,脸上甚至露出了些戏谑。
“我刚刑满释放。”
如她所料,徐峥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最终她放弃了,算了吧,去他妈的,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作为一个江湖人,未来新生的幻想,及不过眼前的体面。
在武汉至乌鲁木齐44个小时的慢车硬座车厢里,巧巧悄然离去。
至于徐峥?我倾向于他是装睡的,他清楚的知道身旁女人的离开,也放任而去。
他只是个拙劣的骗子,她可有货真价实的前科呢。
时光啊。
巧巧回到故土,包下了斌哥曾经罩过的麻将馆,雇了几个以前的马仔帮忙,这是对几个失业人口的照顾。
当年大家看着斌哥的面子,叫她一声嫂子,如今因着她的恩义,尊称一声巧姐。
从一个没有名字的称呼,变成了一个有名有姓的人,曾经大哥的女人,真正成了女大佬。
当绿皮火车变成了高铁,现代科技的发展带来了城市的重建,也带回了故人斌斌。
斌斌酗酒得了脑出血,坐着轮椅回到了大同。
半身偏瘫,他甚至不能独自让轮椅前行半米。
咬着手套打电话给巧巧,他觉得巧巧对他还是有情的。
巧巧踩着高跟鞋,一身皮风衣,有着中年女人的风姿绰约,她看到坐在轮椅上苍老落拓的斌斌,眼神有一瞬间的凝固。
这死鬼,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呢。
她什么也没说,把斌斌接回了家。
斌斌半躺在破旧的床榻上,看着巧姐游刃有余的应酬着场面,动了卑劣的心思。
“她男人呢?”“巧姐没成家呢。”
看着眼前巧姐亲手煮的面,他心里有一丝窃喜和得意。
当有一天,身体变成了重负,人心就会变得扭曲。斌斌躺在床榻上,愤恨的掀了桌子,怒斥小弟不懂规矩。
可是他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斌哥了啊,他只是被拍死在浅滩上的前浪,没有人买他的帐,小年轻冲出来对着他怒吼,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啊。
巧姐推着斌斌在体育场散步,斌斌问:
“你怎么不问我林家燕?”
洞悉一切的巧巧背对着他默然了片刻,决定不拆穿他。“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几个过去的兄弟知道斌斌回来了,过来探望,斌斌被人推着轮椅在麻将室里跟众人打着招呼,最后被推到了巧巧身旁。
时光变换,两人的身影和过去的景象重叠,只是互换了位置,大哥的女人变成了大姐,大哥变成了大姐的男人。
何其讽刺。
觉得讽刺的不止我,还有当年的赖账的老贾。
当年斌斌帮他铲了事,也让他被迫在关二爷面前承认了自己赖账不还的事实,他记仇记了十几年。
好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终于到了我老贾报仇的时候了。
百般奚落。
巧姐拿起一只瓷茶壶,轻飘飘的问了老贾一句:你能不能讲究点儿。
哐的一生砸在了他脑门儿上。
老贾怂了,就像当年被人拿枪指着时一模一样。
穷山恶水不光出刁民,也出怂逼。
巧姐带着斌斌做理疗复健,斌斌插着满头的针叼着烟给巧姐发了张自拍,这或许是他们之间最温馨的一幕。
斌斌在巧姐的照料下慢慢好转,他问巧姐,你恨不恨我?
巧姐说:“对你无情了,也就不恨了。”只是还有情啊。
可惜斌斌没有听懂。
他半僵着身子问:那你还接我回来作甚?
巧姐沉默了片刻,放弃了解释,这是她想保留的最后的尊严。
江湖上不就讲个义字,你已经不是江湖上的人了,你不懂。
斌斌确实不懂,当他向主流价值屈服时,他就脱离了属于他的江湖,当他在不熟悉的世界里摸爬滚打,拼尽一切想出头而不得,终于回到了故土时,他已无法再融入这个江湖。
他不懂得情,也不懂得义。
这一刻,他觉得过往情谊已经烟消云散,自己的那点小算盘也落了空,却又背上了一笔还不起的人情债。
半夜偷偷起来练习走路,背着巧姐悄悄离开。
“走了。”
这是斌斌留给巧姐最后的一句话,走出那个大门,混入人群里,再不相见。
能站起来就绝不躺着,能走就绝不寄人篱下。
这是懦夫郭斌最后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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