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的回忆与思考，使我对“时间”产生了新的看法。一直以来，我都将时间视为一个神秘的实体，因为它始终以不同的、相互间不可替代的形象向我显示自身；它给我以无穷无尽的零碎暗示，通过这些暗示，我能感受到隐藏在背后的那个完美的整体。因此，时间对我来说还是一个完整的、连贯的、像神一样冷静的事物，直到我真正找到它的缺口，对它形成新的看法，识破它布下的骗局。
通常我们习惯于将时间视为秩序的化身，或者是赋予万物以秩序的统治者；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自从发现了时间的另一面之后，时间说到底更像是一个四处捣乱的恶棍，而不是一个守规矩的老好人。更具体地说，时间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不挣扎的话，它就会吞噬你的一切，包括所有你觉得有“意义”的东西；时间，也像一只溜进房间的耗子，把你桌子上所有按规律摆好的事物通通打乱。认为时间是秩序化身的人，实际上是在永恒的观念下对时间进行外在的观察；但在生命中真正体验到时间本身的人，无一例外都会陷入恐慌之中。我认为秦始皇就是一个好例子。可惜在史书中，我并没有读到这位骄傲的老皇帝关于时间的见解，只能可怜巴巴地揣测，时间的魔鬼如何对他百般折磨。
最初，我发现时间的另一幅面孔，并从其中获得极端的体验，是因为一次莫名其妙的失眠。那时候，我躺在床上，在一片迷糊中，感到漆黑的夜幕就像一头凶恶的魔鬼，不断地在用可怕的刑具扭曲我的头颅和四肢，来回翻滚折磨着我的躯体；用隐形的铁针拼命支开我的双眼，用火红的烙铁刺激着我的脑子；周围的事物失去了其本来的秩序，上下颠倒、大小变换、轻重失衡。更要命的是，我感到时间在急遽萎缩，感到它就像落在抽水马桶中的手纸一样，扭曲、旋转着，被诡秘的力量拉伸和撕扯，变成一束发不出声音的、皱巴巴的渣滓，最后渐渐消失在一个无限的点里；而在这个无限的点里，事物没有先后的顺序。变成一个“点”的时间，这时候就像一个脾气暴躁的督军，疯狂地甩着鞭子、击打着鼓点，逼迫受它管辖的所有事物（包括我自己）鼓噪起来、齐刷刷地全速前进……我辗转反侧，昏昏沉沉，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睡着。很快地，我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单纯觉得头昏脑涨；脑核儿就像被一个恶魔死死地抓在手心里，肮脏而锋利的爪子凶狠地揪住我的意识。这次极端的体验，让我对以下的命题产生了怀疑：时间是一个完整的、连贯的、像神一样冷静的事物。我继续寻找着新的证据，以证明我在独特体验中获得的结论是可靠的。
另一次获得的关于时间的极端体验，是在一个洒满繁星、泡着月亮的公园小湖边上。那时候，黑夜在不知不觉间，把我连着周围的事物，都一古脑地吞进了肚子里。夜幕隐去了树木、石头还有道路的轮廓与身影，换上澄澈的月亮还有闪亮的繁星来充当这个世界的主角。这些零零碎碎的星星，是黑夜肚子里还没消化完的食物渣渣，仿佛在告诉旅途上疲倦的人们，他们将会怎样被消解在无垠的夜色与时间之中。掠过湖面的晚风吹拂着我的毛发，湖水带着银色的月光不时地舔到我的脚边，透来阵阵的凉意，让我感觉就好像走在自己内心潮起潮落的记忆之中，踏在走走停停、变幻莫测的时间里。望着满是繁星的夜空，我觉得这时候的自己，就像躲进了时间上一个不起眼的、被所有人忽视的缝隙中，于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渐渐毫无保留地显示在我的眼前；它们同时出现，并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幸运地躲开了那头名叫“生活”的恶狼的嗅觉。
最近一次关于时间的极端体验，是我梦到的一桩未遂的凶杀案。在那个漫长的梦的最后，枪声朝我响起，但子弹没有击中我，而是击中了远处的一个花盆。一阵尖锐的瓦盆破裂的声音顿时吓醒了我，也吓醒了我的家人。我不确定是否真的发生了枪击，但我却从他人的反应中，确定有个花盆从高处掉落了下来。我在那一刻不禁感到，时间简直就是一名充满恶意的裁缝，把我的梦境和现实胡闹似地缝接了起来，抹去了两者之间的边界。这令我产生了可怕的错觉：究竟是枪声使花盆掉了下来，还是花盆掉落的声音，让我在无穷短的时间中构思了一个漫长的梦，并安排了一次未遂的枪杀？如果时间是一个板着脸匀速前进的家伙，穿过我的梦境并且趟进了现实，那么枪声为什么不能成为花盆跌落的合理原因？除了抹掉梦境与现实之间的界限，以及接受时间顺序颠倒的因果关系之外，我是否还有其他选择？我感到自己再次掉落在了时间编织的陷阱中，身边的一切被它胡闹的行动搅得颠来倒去。遗憾的是，我不是一个专业的哲学家，否则在这些可怕的状况面前，自己就不会这么软弱无力了。
总而言之，透过这些关于时间的体验，我有一个这样的猜想：时间若有具体的形象，那么它必然是一只喜好恶作剧、四处捣蛋的猫。为了对抗它的捣乱，我把自己关于时间的几个体验按“时间”的顺序编排了起来，尽管细想一下，这么做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和意义。
网友评论